吕佛庭先生在北平时,曾师事古琴名家管平湖先生,有一次我从香港购得雨果出版的“管平湖古琴曲集”,寄了一张给吕老,未想这一激光唱片,勾起了吕老六十六年前的师生往事,并用工整的书法写了一封两页的信给我,说他自北京与管先生一别六十多年,未曾谋面及通信,听到管先生所弹琴曲,不禁怆然泪下。
吕老感发而为文,写了一篇纪念管平湖先生的文章《声闻天籁》,刊于报章,并寄了一份给我。文中记录五十多年前的一段师生情谊,令人感动。我随即影印了一份寄给远在北京的王迪先生,因为她是管老晚年的得意弟子,与吕老自是有同门之谊。从此,吕、王两先生皆在给我的信中,常提及希望能彼此有缘一见,共话管先生当年旧事。然王先生尔后虽曾来台,欲拜访吕老,可惜不是吕老生病谢客,便是出了远门。至两先生先后驾返道山,最终未能共话。
2000年6月10日,吕老约我到台中一聚,这是第一次拜访他,负责照顾吕老起居的陈大哥先载我们去用餐,吕老点了四五道荤菜,一碗小米粥。上菜后,吕老自己拿出一馒头,喝着小米粥,原来他长年茹素,荤菜是点给我与陈大哥两人的。
饭后,回到吕老家中,吕老引我到客房去,嘱我先作休息,便转身离去,正当我掩门准备躺下之际,吕老已拿着一罐饮料回来给我,说怕我口渴,然后才回房休息。
一小时过去,吕老领我到他的书房,他老人家先稍问我的家世后,我们便围绕着古琴及管平湖先生的事谈了起来,还告诉我一则古琴逸事言:“有一年在湖北公安县,长江岸边有一座古墓崩坏,中有唐琴一张。琴后辗转到了山东,而济南一道士看到一贩子菜担上放着这张琴,遂以四十两银子买下携回玄妙观。在民国三十三年,我住了一天玄妙观,然巧为意大利飞机空袭南阳(时南阳已陷),道士托我带至菩提寺,再转至光赤寺(一山中小庙),及抗战胜利,南阳市长请我带走,但因此物原非我所有,故未曾携走,后来我便到台湾。如今这琴下落不明,可能已毁于战火。琴为韩愈所有,琴上有董其昌、杨沂孙、何绍基的跋,中有四字,惜蒙糊不能辨。朱砂漆,音比较沉。”又云:“我自北平美专毕业后回开封,经同学介绍,曾师徐元白学琴。民国二十五年秋,徐先生回南京。徐元白先生于西湖有别墅,其时为其弟徐文镜所居,而文镜先生晚年居香港,先生善治印,晚年失明。”
吕老还拿了几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中是一帧国画山水,画面平分两岸,两人对望而中隔一海,画上吕老自题七言绝句:“秋深大地风萧萧,两岸霜寒草木凋。隔海相望泪欲尽,何时神雀架天桥。庚辰仲春写盼桥图九十翁吕佛庭”。这画是中国某校来函邀画的,故吕老以“盼桥”为题而写此,我想亦是吕老之心声心画。
到了晚餐的时间,陈大哥照吕老的吩咐,准备了馒头和豆腐脑。我们用餐过后亦已六时多,或许是中部的原因,天色尚亮,吕老请陈大哥开车送我到汽车站,而吕老呢?他老人家站在大门口对我说:“因我年事已高,送客多至此大门则止,然今日实与您甚投缘,所以要亲自送您到车站去。”我闻此言,当然受宠若惊,我请吕老不要远送,他却执意不肯。车子很快就到了台中汽车站,停定,吕老叫我先不要下车,请陈大哥为我买车票,一会儿工夫,陈大哥便回来,吕老行动已不便,但他又要坚持下车,要目送我上车。多年过去了,每忆及此情此景,心中只有感动,老辈谦厚如此,终身铭记不忘。
名书法家杜忠诰先生曾告诉过我他少时家境清寒,在1976年他大学二年级时,经济特别困窘,又因医生误诊伤及要处,致使体气虚羸不堪。吕老当时闻讯,特自台中到台北,至师范大学男生宿舍探望,并将四千元(约合小学教员两个月薪资)赠予他,见他婉拒不收,便勃然动气说:“这是给你作为医疗食补费用,你要是不收,便枉费我栽培你的一番苦心了!”杜先生最后只好含泪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