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他在长桌上展开了毛边纸,挥毫泼墨。
我拧亮了沙发旁的座灯,半倚着,开始背诵《记承天夜游》的教学流程。不知怎的,执教过很多公开课,还是不够出息,有点忐忑。毕竟即将走进我课堂的是市教研室的专家,香港教育代表团的老师,以及日本基础教育司的官员。一旦出洋相,脸可丢大了。
吃不准时,我总喜欢听听他的意见。
我说:“‘闲’是文章的题眼,我让学生猜‘閒’是啥字,并用文中一句话指出它的构字法(“月色入户”),咋样?”
他手中的笔停在空中,直直地盯着我,说:“据我所知,‘閒’同‘间’,指阳光或月光从门缝里照进来,后引申为‘嫌隙’。有典出吗?不可以信口开河哦。”
原以为妙手偶得之,不料有杜撰之嫌。
我翻开《现代汉语词典》,果然“间(閒)”,“闲(閒)”,却只字未提“月色入户”,我大惊失色,可就是不甘心。
他索性搁了笔,抽出《常用古文字字典》《说文解字》《说文解字注》。和我一起一本一本翻过去,一条一条解读,终于找到证据了。
我得胜似的哼起了小曲。啜一口香茗,沁入心脾。他建议我,明天上课时和孩子们聊一聊刚才的经历,不正是“身闲有时间,心闲有慧眼,有闲便觉时光好”嘛。
犹如醍醐灌顶,我突然明白苏东坡感慨“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已是诗人对磨难的超越。苏东坡和张怀民在承天寺夜游,是场美丽的相遇。
而我和他,又何尝不是美丽的相遇呢。
二十多年前,我们刚刚踏上工作岗位,我的学校在他家附近,他的学校在我家附近,于是,在我回家必经的路上,我们邂逅。邂逅在油菜花盛开的春色里,邂逅在小河粼粼的波光里。
再后来,我们都东施效颦般地试图走近对方。孤灯下,我摊开灰报纸,临摹魏碑,或者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只期待下次他温情脉脉的赞许,或者让他握着我的手,把那拘谨的一撇改写得舒展一些;而他必定会背上几句海涅的诗,或者笨手笨脚地拿出《歌德诗选》,做出郑重其事赠书的模样,再盖上一个篆章“不知有汉”,含蓄地表达对我的钦羡。
当他背着画夹,穿行在烈日和风雨中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义无反顾的抉择。
当他把一个学校装入心里,在万家灯火中踌躇于办公室时,我可以扛着液化气瓶从一楼爬到五楼;我可以独自骑着单车,到几十里外的医院照看婆母;我可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淘洗大米;我可以像陀螺旋转于灶台、幼儿园、三尺讲台;我可以……真的,我什么都可以。
而当我终于决定要走出他的影子,寻找驰骋的草原,拥抱遥远的天空时,他含笑挥手。为了成全,他可以既当爹又当妈;他可以既做校长,又做班主任;他可以让孩子在无人的夜晚独自爬上窗台眺望看守夜自习的爸爸,然后搂着宝贝儿子,一边流泪,一边书写父亲的愧疚;他可以在周末的夕阳下,在熙来攘往的校门口,潇洒地斜倚着摩托,等着我的出现;他可以……真的,他什么也可以。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二十多年前,那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注定了一生的牵手。
美好的相遇,就像木棉与橡树,比肩而立,“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我们可以唇枪舌剑,我们可以相坐无语。这是坦然对坦然的欣赏,这是把生活的负数变成正数的默契交流,这是把尘世的艰辛打磨成人间至味的简单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