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突然停电了。睡下早了点，出去走走又太晚了，只好呆坐桌前。无边的静谧中，不知是月色还是歌声悄悄穿过窗纱，掀开了闲置案头的那本《诗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幽幽浮动着的墨香里，我看见，远古时代一个白雾迷蒙的清晨，在水天相连的地方，出现了一只洁白的飞鸟。沉重的翅膀、眼睫上异域的冰霜，证明了它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当它终于看到一条流动在苍茫大地上的玉带时，像找到了魂牵梦绕的故土，突然间热泪盈眶。就在它奋力张开双翅投入母亲的怀抱时，一粒圆润饱满的种子从它颤动的羽翼间掉下来，轻轻坠入了温暖的水里。

　　不知沉睡了多久，种子醒了，它在碧绿的水里照见了自己的同样碧绿的影子。但它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不知道自己将被人们叫作蒹葭或芦苇，不知道每年冬天来临、候鸟南迁的时候，飞鸟们要去的地方就是它的故乡。它更不知道，命运让它在这里落地生根，是要赋予它的生命以崭新的意义：一个女人将因它而美丽，一个男人将因它而遗憾千年，一首诗将因它而成为千古绝唱，芬芳着几千年漫漫的岁月长河。

　　太阳、月亮和星星轮流照看着那片古老的土地。如初生婴儿般的蒹葭无拘无束地舒展开双臂，毫无心机地贴近着身边的一切——清香的风、明亮的雨、从容的流水和无声的鱼儿……在轮回的一个个季节里，它渐渐从浅浅的嫩绿变成深浓的墨绿，然后褪尽铅华，在河两岸站成一道雪白、飘逸而又苍凉的风景。没有笑容，它却是快乐的。没有泪，它却显得格外凄美。

　　在一个霜凝露结的晨间，它一觉醒来，穿过迷蒙的白雾，它惊喜地发现仿佛仙境被偷来人间——在碧水和蓝天相接的地方，在茫茫苇花的呵拥下，静静伫立着一位美丽绝伦的女子。她款款地低着头，等待着远处传来的一个她期盼已久的足音。

　　足音渐进，却戛然而止，代替它的是一阵若隐若现的歌声——

　　“在水一方的佳人，你的美好令我朝思暮想，我多么渴望涉水与你携手，完完全全拥有你。但一路上的人都说，美的魅力在于若即若离，爱的魅力在于一水之隔。我怕路远水长、道阻滩险，我更怕一旦梦想成真，所有的诗情画意便不复存在。

　　“在水一方的佳人，请原谅这颗怯懦的心吧。我会一直守在与你隔水相望的地方，直到化成一枝芦苇、一只飞鸟……”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慢慢流下来，滴碎了平静的河心，荡起了连绵不绝的涟漪，如她心头千百年来的痛。

　　电突然又来了，三千年前的歌声随着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通明的灯下，满眼现实。

　　忽然想，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心仪。关键是，我选择与它隔水相望，还是抓住它、拥有它、珍惜它？三千年前戛然而止的足音已成千古遗恨，不知道三千年后的秋水旁，在满眼都是诱惑的时代，是否仍有谦谦君子在低吟“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轻轻合上《诗经》，像合上一幅山水，一种宿命。梦里仍有月色拂动蒹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