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2月,学校分配我去江西小三线军工单位——人民机械厂。因为保密,厂址不知在哪。拿着录取通知书从上海乘长江轮三天两夜停泊九江码头,再背着行李乘卡车进山。
车从九江启程,经过传说三国周郎点将的烟水亭,颠了颠火车站铁轨,几里外是闽赣物资供应站。
往南百米开外是赛城湖闸。一条铁路支线自东南斜插而来。数年后,人民厂发运军火的车皮就停驻此地,我曾以武装民兵的身份押运弹药自此出发去南粤军港。
过了阎家渡,九瑞公路(九江至瑞昌)一马平川。从地图上看,这段公路与长江并行。遥遥望去,烟柳朦胧,长江大堤屋舍俨然,炊烟袅袅,一幅安居水墨画。然而,入夏洪峰来临,水势滔滔,田野成泽国,公路沉水底,行道树唯有树梢在水面摇摆。几年后读电大,我们去九江赶考,只能搭渔民小划子,付五角钱作摆渡费,没耽误考试已是上上大吉。
自港口小镇出西南,便是“洗心桥”。黄尘卷车,车上个个灰头土脸若土行孙再世。车往南,路边标牌“赣西北地质队”。此地有金矿、铜矿,规模虽不大,十多年间竟也把山头削去大半。再行,从生机林到赛湖农场,路况最差,印象中数年间坑坑洼洼,行车如行船,非得摇醒瞌睡懵懂一车人不可。一个小时车行36公里,稍停瑞昌十字街口。县城有人民厂一个车间,乘客上下,售票员抄起票夹,九江到厂5角,瑞昌到厂2角5分。
出县城西行6公里,桂林桥下有三国大将程普墓。遥想当年,赣西北几百里方圆也曾金戈铁马,枭雄遍野。九瑞公路至此一分为二,左边去修水、南昌;右边是立肇线。人民厂还须从立肇线进山17公里。驾驶员戏称这段路是“搓板路”。修路工还算勤快,可惜工具几近原始,铲起铁锨把砂石往路中间抛撒,竹帚继之挥扫。晴天漫天扬尘,雨天泥浆翻飞。两车交会愈加小心,唯恐碰擦。我车间一女工就因为搭卡车进城,晕车,头伸出车栏杆呕吐,被对面来车撞破脑壳,一生毁于一旦。
车到高丰镇,开始钻山。山路边有孩子背着书包肩扛红薯去上学,那是住宿的学生和一周的口粮。远处,“老表”趟着水田撒石灰。农民勤苦,土地是命根子,山脚下,黄泥墙上用石灰水刷了标语: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山路弯弯,弯到一处我至今叫不上名的村庄,村口有棵大樟树,树枝遒劲,根须虬结,虽老态龙钟,仍雄姿傲立。人民厂人把那村庄叫作“大樟树”。
前路右转是铺头村,路边围有“鸡毛小店”,卖针头线脑煤油蜡烛。我在上海曾偶遇的研究生小邓,那时的她就在山坡下铺头小学念书,家在北山。我笑称她是“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过了铺头,前方是这条路上最高的山、最险的路。汽车发力“轰隆隆”。此刻,一车人把眼光收紧,盯住车外。右边峭壁高耸,巨石半垂若坠落状;左边悬崖凌空,坡下乱石险滩。但凡遇大雪封山,人民厂车队上下忙碌,又是灌热水发动车辆,又是装防滑链,出厂第一关便爬冰封雪冻此山坡。开车司机水平高下不等。有胸有成竹的,爬坡一气呵成;有脸上挂着紧张的,排档、油门、离合器配合不顺,遇到对面来车更手忙脚乱,骂上一句也是常有的事,直到车子下坡停稳。
班车再越一斜坡,眼前豁然开朗,人民厂大门——阳坑口已落眼底。不过,这段四五百米长的下坡路常出事。它不算陡,也不算不陡,加之砂石路坎坷不平,让不少骑车人吃苦头。那年寒冬,我骑着自行车冲下去,一个趑趄,车轮打滑,人从车上飞了出去,本能中双手撑地,皮破血流。如今右手掌依旧嵌有一粒黑沙,算作纪念。
车抵终点,下车,仰望虎头山巅。从那语焉不详的录取通知书,到幕阜山脉阳坑口,“三线厂”成了我的“方寸地”,进山一条路,出山一条路,枭雄叱咤也罢,文人洗心也罢,二十四年国防建设军工活,优质军品源源不断从这条路送往前线,送往部队,任谁都替代不了我们人民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