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不孤，必有邻”，自古称为雅乐圣器的古琴，如今在都市中有着越来越多的粉丝。清秋传统中国节，抚一曲《洞庭秋思》，吟一阙《水调歌头》——当有些年轻人在疯狂“追星”时，也有这样一些人，正在安静地与古人，与艺术对话。

　　每一位琴友，都有一个热爱的理由。

　　办公室里俏佳人

　　认识小蔓不少年了。第一次见面是在不大的古琴教室里，我俩面对面坐于琴桌两侧，她着一身烟灰色修身西装，挺拔干练，头戴同色系的格子鸭舌帽，别致俏皮，襟前的金属司标闪闪发亮。好一位办公室俏佳人啊！我心里想。

　　小蔓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著名的跨国公司已经工作了七年，是名资深员工，因为能力出色常被派驻内地某省负责拓展市场。那么你有时间来定期学琴吗？我问道。小蔓秀气的脸上巧笑嫣然，老师，我正想跟您商量此事呢！

　　小蔓把她的工作日程告诉我，希望能在她在沪期间集中安排课程，有外派时暂时中断，总之，上课时间根据她的工作需要灵活机动。那你在外地时有办法练琴吗？可以啊，我会带一张琴放在驻地的公寓。

　　这个貌似柔弱的上海小囡，家境优越，名牌大学知名专业毕业，毫无娇骄之气。她少时学过琵琶，乐理方面一点就通，音准也好，但手指纤细，有时按弦不牢甚至滑脱。这可不行，每个音都要扎实才好！小蔓有空就呆在琴室刻苦练习，工作电话来了，她停下处理，不行就得去单位加班。看她对工作和爱好都这么认真，我这当老师的能不默默配合吗？

　　几年后，小蔓的琴声越来越动听，她在雅集上独奏的《平沙落雁》悠扬流畅，获得许多掌声。后来，随着工作变动，小蔓有阵子无心练琴，课程彻底中断了。过了一段时间，她来找我，说将要换公司了，在新工作开始前她想趁空学琴，把以前的曲子复习复习，时间多的话再学些新曲子。我看她有点憔悴，粉嫩的面庞苍白许多，大眼睛依然明亮，但多了几缕血丝。

　　复习完《阳关三叠》《普庵咒》《平沙落雁》等曲后，我教她《鸥鹭忘机》和《葬花吟》。前者恬淡而舒展，曲意来自《列子》中渔夫与鸥鸟的故事，小蔓很喜欢，说能让人彻底安静下来，忘却压力；《葬花吟》则是根据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插曲改编的，旋律琅琅上口又真切感人，我知道，小蔓是红迷，她对书里纷繁的人物与故事能脱口而出、娓娓道来，学这首曲子时，我俩常忍不住对这部不朽名著进行讨论，小蔓的许多看法挺深刻，我觉得这小妮子越来越成熟了。

　　有次上海音乐厅举行古琴音乐会，小蔓买了票子约我同去。那时她忙于新的工作，再次中断了学琴，但时不时会和我联络，比如这次她想让我在听琴过程中，给她作一些分析讲解。

　　那天，小蔓穿着撒花曳地长裙，长发拢在脑后，气质依然高雅出众。中场间隙我俩谈心，小蔓说，新部门的同事们业余时间不是泡吧、KTV，就是搓麻将、打游戏，她不喜欢；而她喜欢的读书弹琴，又被人讲成清高，难免有点落寞孤单。看她的大眼睛里幽幽地闪着光，多么希望这莲花般冰清玉洁的姑娘，早日遇见知音啊！

　　大智若愚理工男

　　学琴者中女性居多，男徒凤毛麟角，大智是其中一位。大智的名字里有个愚字，我这么称呼他，一是大智若愚，二是他的确聪明，是位电脑工程师。

　　其实古琴自古男女都爱弹，历史上的女琴家有当垆卖酒卓文君、有听弦知音蔡文姬，但男性更多，从伯牙子期到孔子嵇康，影视剧里也不止有小倩、任盈盈弹琴，更有令狐冲、刘正风、曲洋弹琴。

　　大智一开始就是冲着《笑傲江湖》里的那首《沧海一声笑》来的。这位理工男有一腔侠肝义胆的武侠梦，恨不能仗剑走天涯、打遍人间不平事。香港音乐家黄霑用中国传统五声音阶宫商角徵羽，创作了脍炙人口、久唱不衰的插曲《沧海一声笑》，而古琴版本的《沧海一声笑》可用泛散按三种音色弹奏，既好听又容易上手，作为初学者的入门曲挺合适。

　　不过一旦学进去，大智便不舍得离开了。这位曾经的学霸十分用功也练习有道，他告诉我，为让思想集中，用了以前写电脑程序的方法，每隔40分钟停歇一会儿，再专注弹奏。课堂上他有时会因自尊心不肯放下姿态，注意到这一点后我便照顾其面子，纠错与指导都格外婉转。在曲目的安排上，我选择了比较阳刚的琴曲，如《酒狂》《关山月》等。前者是竹林七贤阮籍所作，颇有魏晋文人遗风，潇洒不羁中透着铮铮骨气，后者根据李白诗意“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而来，表达了边关战士誓死捍卫国家领土的决心，大智都很喜欢。

　　有一次他说儿子幼儿园要办亲子联欢会，每个家庭出个节目，他打算弹一首《酒狂》，请我先为他把把关。我把乐曲重新作了一点编排，更加简洁好记。结果他的表演很受好评，学琴更有动力了。

　　大智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一个读小学，一个上幼儿园，美丽贤惠的妻子在家相夫教子。每逢节假日全家常一起出游，大智夫人说，自从大智学琴后，外出选宾馆都会考虑有无合适的弹琴场所。有次桂林漓江归来，大智说在溪畔竹林的石桌石凳上弹琴特别好听，将来学了《流水》要再去那里。

　　东邻主妇是知音

　　最后一位，有点特别。她是朋友介绍来向我请教的，数年前第一次见面，她直发素颜，着中性色调的服装，看上去普通主妇一枚，但一有言语动作我便觉出她的异样——90度的大鞠躬：“老师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还算流利的汉语中带着奇怪的口音——没错儿，小惠是日本人。

　　东京出生长大的小惠，对中国传统文化情有独钟。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在中国台湾生活，跟古琴家吴宗汉、孙毓芹的弟子学过古琴。小惠说，当时信息渠道有限，师生们只能想方设法从中国香港以及欧美等地获取大陆琴家的录音和书籍来学习，每每得到甚觉珍贵。她从包里拿出当年使用的课本——香港琴家唐健垣先生所著《琴府》，红色硬壳已几近脱线，里面泛黄的纸张上用铅笔作了不少笔记；还有一碟香港龙音唱片早年出版的管平湖先生CD，塑料外壳虽然磨旧，声音听来依然真切动人。海外琴友对古琴的执着热爱让我感动。

　　随夫来到上海定居后，小惠想重拾年轻时的爱好。在开始学习前，我请她试奏一小段，见她指法生疏、气息慌乱、毫无章法，我知道她息琴太久，便一边观察，一边暗自拟定有针对性的学习计划：先选两支简单明快的小曲，帮助她恢复“手指记忆”；再进入管派基础曲目，从运指、吟猱、节奏等基本功入手，逐步深入到意境、情感和风格的层次上。

　　小惠学习很用功，每周一次的课几乎从不缺席，作业也完成得认真，出差错时会不住声地道歉，得到指正后便倔强地一遍遍练习，直到与老师一致为止。日本人的工匠精神让我感受并感动到了。

　　出于年龄和天生原因，小惠的手指条件不太好，又有点急躁，刚开始学时，她常常气息粗重、出音草率，有时甚而会紧张到面红耳赤、汗流不止。为让她改变心态，我做了许多工作，加上她自身的努力，经过差不多两年的调整，坐在琴前的她娴雅自如起来，手指也灵便许多。小惠笑着说：“老师，古琴就是这样修身养性的吧！”

　　学习《春晓吟》一曲时，我在白板上抄录了王维的《春晓》作题解：“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小惠见了说：“老师，这首五言绝句我读过，很喜欢的！”不仅是唐诗宋词，中国的书法绘画也是小惠的爱好，课堂上有时我便用书画的通感来讲解琴曲，她很容易就明白并牢牢记住：“嗯，这首琴曲像隶书，要弹得干净；这一拍的散板要意断笔连；这里停顿的几拍像书画的留白……”

　　当然，文化差异总是有的。学习《梅花三弄》时，我给她讲梅花的冰清玉洁、凌风傲雪是如何通过乐曲表现的，小惠脱口而出：“老师，你们中国人喜欢的梅花，就像我们喜欢的樱花一样呢。”说起樱花开放时的灿烂与凋谢时的壮烈，她满面放光。但我认为这首魏晋时代即流传的中国古曲，其婉转的旋律与轻灵的泛音，更符合严寒里摇曳生姿的梅，蕴藏着中国文人孤标逸世的情怀，与樱的日本气质有很大区别。在我提议下，小惠去公园看了梅展，随着乐曲学习，渐渐明白并接受了我的观点，对中国古琴的审美情趣也有了进一步的领悟。

　　琴曲《幽兰》一直是小惠心中向往的高峰，在经过几年扎实的琴曲训练后，我觉得她具备了登顶的资格。

　　据记载，《幽兰》为南北朝时梁人丘明所传，唐人手抄的《幽兰》文字谱是人类最早的乐谱，原件至今保存在日本某博物馆。日本音乐和《幽兰》有相似之处，我知道，这些都是小惠想学的原因；但此曲博大艰深，学完和弹好都需要毅力。

　　“老师，我准备好了！”小惠的目光中透着坚定，学起来干劲十足。对拗手的古指法，她一遍遍苦练；对我为她梳理的各个主题、“种子”和音乐逻辑，她用不同符号写满乐谱；每次的回课，她都弹得超乎我想象得好。“在家用了不少功吧？”“嗯，现在连我法国老公都听熟也喜欢上这首曲子了。”小惠笑说。

　　爬完《幽兰》这座高峰，小惠又和我学了几支短曲作休整，然后开始了向另一座高峰的进发，那就是管平湖先生打谱的《离骚》。

　　古人为纪念大诗人屈原所做的琴曲《离骚》共十八拍，旋律雄奇俊美，有难度的指法如危岩林立、幽壑盘桓，小惠曾经学过的过弦换指等技巧的运用达到了新高度，这对她是挑战，也更激发了她的学习热情。

　　本以《幽兰》为最高峰的小惠说：“老师，我怎么觉得《离骚》才是我的最爱啊？”我不禁笑了。数千年中国古琴文化如浩瀚烟海，正如俗语说的：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漫漫琴路，越往前走，会领略到更多更美的风景，所谓艺无止境啊！

　　小惠深深点头，我们一起开始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