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不是我的阿娘,是小龙的阿娘,其实也不是小龙的阿娘,因为小龙是领来的。
阿娘住楼下,我家住楼上,两家虽然不住隔壁,却是邻居。
阿娘有个独子,且是遗腹子,是她的命根子。听母亲说,当年阿娘是跑单帮的。那年头,干这行混的就是精明和胆量,这两样阿娘都有。
遗腹子倒是人高马大,只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个“妈宝”。家里事娘作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一下。
阿娘有个亲孙囡,但阿娘有点旧思想,“妈宝”生不出男孩,阿娘只好去普育堂领了一个,就是小龙。
小龙应该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因为阿娘对孙女和孙子的差别实在明显。姐姐吃好的,弟弟吃剩的;姐姐穿新的,弟弟穿旧的;姐姐只要捧牢一本书便可以了,弟弟却要帮着阿娘做家务,里里外外差得团团转。背地里大人们总是指指点点、话中有话,小孩吵架就会说“侬是领来的”。总之,小龙有点自卑。
我家与阿娘家楼上楼下,我家只要有人进出,尽在阿娘眼里;楼上只要有点动静楼下便会知道。因此,小时候凡要做点出格的事,就怕阿娘“告诉”。不过阿娘十分“上路”,小事体一般都眼开眼闭,实在过分了就会警告道:“我要告诉你爸爸、妈妈。”当时有点恨,现在想想多亏有个阿娘盯着,否则要闯交关祸。
我家与阿娘家合用一个厨房。阿娘不上班,天天围着灶台转,别看买、汏、烧,里面可有大学问。先说买,当年样样都凭票,样样要排队,阿娘一双小脚奔东奔西、奔进奔出,样样不脱班。再说汏,上海人当时用大水表,一个龙头几家合用,阿娘从不凑热闹,总是让要上班的人先用,待空了再用。还有烧,阿娘烧鱼用冷油,所以从来不粘锅。烧肉用酱油、老酒,从来不加水,因此特别香。炒青菜,旺火、热油,从来不加盖,碧绿生青……她在一边做,我在一边看,阿娘操着一口宁波闲话讲:看懂、看懂,看看会懂。
1968年,锣鼓敲到阿娘家,宝贝孙囡十七八,去外地阿娘舍不得,让她回到宁波老家,算是上山下乡了。其实躲过风头又回到上海阿娘身边,在家吃闲饭。领来的小龙天照应,因为政策规定,老大下乡,老二就可以留在上海安排工作,就此姐弟俩命运颠了个倒。似乎一夜之间,那个精明、能干、强势、眼睛发亮的阿娘变成了木讷、迟钝、目光呆滞的老太。
不久我也去了边疆,离开了老房子,多年后当我重新回到上海,阿娘走了。听说走得很突然,坐在马桶上,一下子就过去了,待到救护车到时,已经没了气。医院诊断为心肌梗死。又听说,小龙找到了亲生父母,最终却没有离开这个曾经养育他的家,也没有离开这个垂垂老矣的阿娘。
阿娘走了,“妈宝”老了,孙囡出嫁了,小龙不知去哪了,还有那座老房子也无影无踪了。唯有尘封的往事,在我脑海里不是越来越模糊而是越来越清晰,不是越来越遥远而是越来越走近。
他们说你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