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张冬伟是中国第一批殷瓦钢的电焊工，这位上海80后，以自己精湛的技术奉献于造船业。一次次的高规格比赛中，他搏出了“全国技术能手”的荣誉称号。“焊痴”和“焊神”的工匠精神在第三代身上发扬光大。张冬伟深爱自己的职业，——纯粹而专注，“上海制造”故事正在上演。
1
殷瓦钢的焊接到底有多难
张冬伟从小喜欢钓鱼，从铅丝上扎一截蚯蚓当作鱼饵开始，直至现在几乎就是一个职业的钓鱼爱好者，几十年都没有中断过垂钓。
我知道钓鱼者，一定都是执着的人。渔具、鱼饵，都是需要精心且个性化的准备。他们根本不喜欢在鱼塘里钓鱼，鱼塘里的鱼是为鱼钩而涌动的。张冬伟喜欢半夜摸黑乘了船去野钓。不管是寒冬，还是酷暑，在船舷或是河边，一动不动；冬天趿拉着鼻涕，夏天淌着汗。不是一个垂钓人，就理解不了钓鱼的乐趣在哪里。一个刚入门的爱好者，总是摒不住要去提一下鱼竿，这鱼儿为什么还不上钩？钓鱼老手则像是一尊佛，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谁说他漫不经心？他看到了鱼游过来了，他还是纹丝不动，鱼越游越近了，鱼上钩了……这才是提起鱼竿的最佳时机。
在沪东中华造船厂，我和张冬伟相视而坐。张冬伟的职业，是电焊工，当然，不是普通的电焊工。他是LNG船殷瓦钢的电焊工。
我的疑问潜藏在心里，殷瓦钢的焊接到底有多难？钓竿和焊枪有什么微妙的关系？张冬伟就像他对待殷瓦钢的焊接极其细致而熟稔，他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么。
桌上摆了一个船模型，船舷上书有LNG。张冬伟开始讲LNG故事了。LNG是远洋液化天然气运输船的国际统一标识，它的作用是运输液化天然气。天然气经过零下163℃度液化之后，它的液压立方仅为六百分之一，运输能力得以大大提升。
但是零下163℃的超低温，给液化天然气的容器带来了高科技难题，普通钢材会发脆变形，而殷瓦钢则是完全不变化，这就保证了液化天然气运输的安全可靠。
张冬伟的工作，则是将一块块的殷瓦钢焊接起来，形象地说，张冬伟的工作是做内胆。LNG的内胆性质像是热水瓶内胆。
张冬伟是中国第一批殷瓦钢的电焊工，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在他们之前，中国还不具有制造LNG的能力。也正是张冬伟这一代造船人，在2010年造出了中国第一艘LNG。
中国都有航空母舰了？LNG有什么好说的？还如此姗姗来迟？
张冬伟告诉我，世界上有三种船的制造属于同一级别的高端：航空母舰，巨型邮轮，LNG。LNG的制造居然和航空母舰相提并论。
我对眼前的张冬伟更加刮目相看了——后来我明白，更加的惊艳，还在后面。
我想象中，殷瓦钢应该非常坚韧厚实，零下163℃根本难为不了几十厘米厚的钢板。我想到了当年前苏联坦克钢板有78厘米厚，在零下几十℃的中苏边境寻事。张冬伟个子不高，好像也没有很大的力气，他何以将厚厚的钢板焊接起来？
张冬伟微微一笑，殷瓦钢抵抗零下163℃，不在于厚，恰在于薄。殷瓦钢的厚度是0.7毫米。0.7毫米是什么概念？相当于一张名片纸的厚薄。张冬伟的工作，是将一张张0.7毫米厚的殷瓦钢焊接起来，而焊接殷瓦钢，最重要的是保证内部没有缺陷，熔深控制在0.5毫米左右，焊接时一个不留神就会烧穿。衬垫殷瓦钢的是木板，烧穿了就会引发木板燃烧，所以，烧这个焊缝就是像在木头上玩火一样。而任何一个针眼大小的漏点，都会引起天然气泄漏引发灾难。
听张冬伟介绍到此，我不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这不等于是像在钢板上绣花？其实比绣花要难得多。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批持证的LNG电焊工仅16人。
2
从蓝领起步，攀技术高峰
2001年，20岁整的张冬伟从沪东中华高级技校毕业，和其他十来个同学一起，正式成为沪东中华造船厂的一名电焊工，也一起拜秦毅为师，成立了“青年工人突击小组”。秦毅是这一个青年突击队的组长。
这一个秦毅是有来头的。他是全国技术能手、央企劳动模范，人称“焊痴”，而秦毅的师傅，也就是张冬伟要叫师爷的张翼飞，也是劳模，人称“焊神”。在造船厂，焊工的工作最累，常年在露天工作，但是焊工的工作又极其重要，要把一块块钢板焊接为一个船体，焊工关乎一条船的安危。
当张冬伟被秦毅领进有着光荣历史传承的师傅大门时，这是一份幸运，也是一份艰苦。成立一个青年突击队，显然厂里对这一批青年是有期待的。正因为领导有期待，所以对于张冬伟他们来说，需要踏实，需要认真，需要努力，还需要用心。
至今张冬伟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次”，是一艘7.4万吨的散货船。比之于如今的17多万立方的LNG，7.4万吨散货船实在是小意思了，但是这就是张冬伟的职业电焊的起步之作，足以让他一辈子记住。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张冬伟在师傅的教授下，同时也是靠着自己的用心，电焊水平突飞猛进。大凡技术型的工作，到了一定的高度，犹如竞技体育，越往上越难，却又比得出高低。有意思的是，技术型的工作，也像竞技体育一样，是有比赛的，而且还是全国性甚至还有世界性的比赛的。张冬伟出门去比高低了。
每一次比赛都是层层选拔，为了在残酷的选拔中脱颖而出，先要练就真本事。有一次比赛，比赛项目是45度斜管的压力容器焊接，要连续作战，烧7小时。这是技术的比拼，也是体力的比拼，精力集中度的比拼。2005年，央企比赛（属于全国二级比赛）在扬州举行，通过层层选拔，有一百多个高手参加，中船集团推出三位选手，张冬伟便是其中之一，最终获得了三等奖。在2012年的中国船舶工业集团技术比赛中，张冬伟勇夺第三名，获得了“全国技术能手”的荣誉称号。
焊接技艺喷张式的提升，预示着张冬伟有能力接受难度更高的电焊工作，接受更大的职业挑战。
中国造船业的新的一页，也就在这一个时候翻开来了。
沪东中华造船厂接到了任务，要建造中国人自己的LNG了。在此之前，日本韩国芬兰法国几个国家垄断了全世界的LNG造船业。中国一直是租用的，一天租金便是几万美元。
张冬伟和一批青年电焊工开始接受严格的培训。殷瓦钢的焊接工艺要求极高，光是每个焊工的专业培训费用就高达15万元。G证考核官是来自法国的第三方考核，他们代表了LNG的国际水平，也代表了船东的利益，所以培训和考核极其严格。能够在超级LNG船上进行全位置殷瓦钢手工焊接的焊工，必须经过国际专利公司GTT的严格考核，取得合格证书之后，每个月都要重新复证一次，复证合格才能继续上岗工作。
2004年12月15日，首艘LNG船在沪东中华开建。一切都是新的，遇到任何问题都只能自己摸索。殷瓦钢焊接就是一道拦路虎。一艘14.7万立方米的LNG船，殷瓦钢焊缝长达130公里，按规定，所有焊缝不能有丝毫泄漏。如果发现一处泄漏点，返工的工作量是非常耗时的！
殷瓦钢是一种耐超低温的钢材，薄如纸张，极易生锈，手摸一下，24小时后就会生锈。所以在焊接中，不能有一颗汗珠，一个手印，这就要求工人在焊接时，不仅手上准，更要心里稳，焊工们的任何情绪的波动，都有可能直接影响焊接的质量。为了磨练自己的心理状态，张冬伟闲暇时间就去钓鱼，练性子。
3
心里除焊接熔池，什么都不能有
张冬伟说，当你拿起焊枪焊接时，首先就要心无杂念，心里除焊接熔池，什么都不能有。我对张冬伟说，是否有点像打坐，也必须是心中排空，杂念全无。这样的心无杂念，十分钟一刻钟，也许都能够做到，但是几个小时的心无旁骛，很难。
虽然在LNG内胆焊接，没有了以前的风吹日晒，也虽然，殷瓦钢的直线焊接都是智能焊接，但是每一个边角弯道的焊接，都是人工焊接。偏偏边角弯道的焊接常常是在狭小的空间里，没有高超的技术，没有一颗大心脏，是做不到的。
张冬伟说，他从心里感觉自己的幸运，因为沪东中华造船厂给予了他最好的平台。如果当年不是进入沪东中华，那么他就没有机会成为LNG的建造者，而沪东中华是目前国内唯一有能力建造LNG船的企业。
与张冬伟面对面时，我对张冬伟说，我是第三次见到你了。前两次是在《大国工匠》纪录片中——张冬伟两次入列大国工匠者，这一份荣誉真可谓是殊荣了。《大国工匠》第一集中，仅有八人入列，张冬伟凭着在LNG焊接上优异的技艺和使命感、责任心，成了最年轻的工匠。《大国工匠》拍摄第二集时，入选的工匠都必须是第一线在职在岗，张冬伟第二次入列。
所谓工匠，是有“童子功”的，做的是始终如一的职业。真正的工匠，不仅仅是埋头苦干、不计劳苦、技艺超群的人，还必须是有仰望天空、富有“领地意识”的人。就像狮子王，它是狮群的统领，高高在上，但是它每天都要巡逻，它的工作是从没有领地到占有领地，从占有领地到捍卫领地的完整。人类世界的工匠面对自己的工作对象，何尝不是一种“领地意识”！张冬伟从一个普通的焊工到殷瓦钢焊工，并且在这一个“皇冠上的明珠”职业上领衔主演，从一个徒弟到一群徒弟的师傅，恰是既埋头苦干，又富有领地意识的浑然天成。这就是“上海制造”的工匠之心。
我知道张冬伟的师傅和师爷都是有“绰号”的。师爷张翼飞，人称“焊神”，师傅秦毅，人称“焊痴”。那么张冬伟获得了什么绰号呢？
张冬伟微微一笑，笑得很憨厚，也笑得很自豪：我就是个电焊工。
张冬伟的眼睛蛮秀气的，可是常常被安全眼罩遮挡住了，以至于要为他拍工作照的摄影师都觉得不无遗憾，因为他工作时，一定就是手持电焊枪，戴着安全眼罩，那一双蛮秀气的眼睛，在工作照中是很模糊的，看不出任何的秀气。
也恰是这一眼睛，可以把只有0.7毫米厚的殷瓦钢看得真真切切。我用外科医生做手术来形容烧殷瓦钢，张冬伟满是自信地同意。他说，在达到一定程度的水平时，一切都是心领神会，心里想着，眼睛看着，焊枪烧着，就是0.5毫米的深浅。
垂钓是张冬伟的爱好，也是修炼，修炼的是心静。钓鱼最快意的一刻，是鱼儿上钩、提起鱼竿的瞬间。烧殷瓦钢的最快意一刻，是烧好了最后一小段当作艺术品细细欣赏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