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南文化遇到都市文明

　　江南特有的人文地理、社会结构及文化传统，在历史上铸造了中华文化在江南的繁荣和辉煌。著名学者胡晓明认为，江南文化精神绝不仅是一种地方认同，而且正在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意义感，是对于什么样的生活更好、更值得追求的主张。今天探讨江南文化，实际上就是在探讨一种极其可贵的文明理想。“江南”处处洋溢着诗意，“江南”完全可以成为文化诗学。江南文化今天正在成为各个艺术门类所重新审视、挖掘、借用的丰厚的精神资源。

　　而对过往那些在海派映照下的江南文化大师、大家的再发现，自然也就成为当下江南文化研究的焦点，为学界所关注。当江南文化与都市文明相遇时，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浙江桐乡，钟灵毓秀。“桐乡弟子”茅盾、丰子恺、钱君匋，先后从桐乡迈入当时远东第一国际化大都市上海，将深厚的江南文化传统与世界前沿的文明成果相融合，终在各自的领域内成为一代文化大家，为塑造上海的城市文化精神增添了精彩的篇章。

　　以视觉艺术文献展览直观地展现这些江南文化大家的生平经历、创作成果、文化理念，不失为当下的有效方式。

　　就钱君匋先生而言，其多姿多彩的艺术人生，别开生面的书画收藏，涉足各个艺术领域所取得的不凡成果，见证整整一个时代的广泛的艺术交往所留存的文献记录和影像资料，都为本次“艺兼众美——钱君匋艺术文献展”奠定了厚实的基础。但愿公众参观了本次展览之后，能对钱君匋先生以及与他同时代的江南文化人物群体会有全新的了解，从而对今天倡导江南文化的意义产生更深远的体认。张立行 

　　（作者为“艺兼众美——钱君匋艺术文献展”学术主持）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钱君匋是位著名的书画篆刻家，他晚年那出自汉简的隶书，质朴灵动，独步书坛。其实，钱老不仅仅擅长篆刻治印和水墨丹青，早年时的他既精于封面装帧，又长于音乐创作，还办书店,搞出版，广涉文学、编辑、出版、艺术理论、鉴赏收藏……正在本市兰溪路138号上海城市创艺空间举办的“艺兼众美——钱君匋艺术文献展”试图以视觉艺术文献展览的形式，梳理并直观地展现这位江南文化大家的生平经历、艺术成就。

　　文坛流行“钱封面”

　　1907年，钱君匋出生于浙江桐乡屠甸。16岁那年，经钱作民介绍，丰子恺认可，钱君匋免试入学上海艺术师范学校。当时他的老师有弘一大师的三位高足：教图案的吴梦非、教音乐的刘质平、教绘画的丰子恺。18岁那年，钱君匋毕业，写信给丰先生，请他留心为自己找个工作。丰子恺回信指出信中的错别字和不合语法的文字，要他把这些缺点弥补，并非常严厉地说，这样的文字水平，即使有合适的工作，我敢介绍吗？钱君匋读了信后就奋发通读《实用学生字典》，半年时间里，竟把字典全部背诵出来了。 

　　在上海艺术师范学校，钱君匋与我国现代书籍装帧艺术的重要开拓者陶元庆成为同学，在他的影响下，钱君匋加深了对于装帧艺术理论的领悟；同时也正是由于陶元庆的引荐，钱君匋识交了鲁迅、郭沫若、茅盾等文坛巨匠，与鲁迅先生的交游促进了钱君匋装帧设计的民族化、现代化，更促使钱君匋形成了初步的文艺美学观。钱君匋应邀为鲁迅的译作《艺术论》《文艺与批评》《死魂灵》，茅盾的《蚀》《虹》，陈望道的《苏俄文学理论》，郑振铎的《山中杂记》，郁达夫的《郁达夫全集》等的书籍装帧封面，成为当时新文学界进步作家群值得信赖的朋友。钱君匋后来说:“（当时）许多名家的作品集，差不多都是我经手装帧的。”钱君匋一时被誉为“钱封面”，前后累计装帧的作品为1700余册。

　　在筹备展览时，我们找到了一封上世纪80年代新民晚报的一位美术老编辑周月泉受晚报老社长赵超构（林放）委托写给钱老的信。信中写道：“林放同志对您为他的文集《未晚谈》题字，很高兴。可林放同志又提出，文集《未晚谈》的封面，拟委托您进行设计……”如今，我们看到的《未晚谈》封面正是钱老设计：红色的底色，一只猫头鹰炯炯有神，当中是钱老手书“未晚谈”。整个设计简洁大方，令人印象深刻。

　　万叶书店编书忙

　　1927年钱君匋任上海开明书店编辑，1938年，钱君匋创办万叶书店。从万叶书店走过的路来看，钱君匋是当之无愧的专业出版的先驱者。在出版方向上，钱君匋一直在努力探索，文学类、儿童读物类、翻译类、音乐类以及教材教辅类，林林总总。经过“四面出击”的探索后，钱君匋最终将出版音乐作品定为万叶书店的发展方向。

　　钱君匋在回忆万叶书店时说：“我在想，出版美术和文学、儿童读物，在编辑上、技术上都比较容易；出版音乐书籍，因为情况复杂，比较困难。我既有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如果我不去搞这一行，那就不会再有比我更内行的人去搞了（指音乐和出版）。于是我就毅然决然地在万叶书店的后期，把原来从事儿童读物、美术读物、文学读物的出版，一下子改了个调子，停止了以上这些门类的出版，转到音乐上来，专门致力于这方面的出版……专心致志地向音乐书籍大踏步进军，成为我国独一无二的一家音乐专业出版社。”据有关资料介绍，此后几年间，万叶书店出版了200多种音乐理论专著、歌曲集、乐谱，如《中国音乐史纲》《音乐技术学习丛刊》《民间音乐研究》《曲式法》《万叶歌曲集》《新疆民间合唱选》等，有些书籍印数不少，一版再版乃至十多版。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钱老年轻时还创作过不少歌曲，早在上世纪20年代就作曲投寄《新女性》月刊发表。1992年，有关方面举行“钱君匋从艺七十周年纪念”活动，其间除讨论书法、绘画、篆刻、装帧外，还在上海银河宾馆举行了一场音乐欣赏会，由上海乐团演出了钱君匋在20世纪20年代所创作的音乐作品。 

　　交游广泛“朋友圈”

　　此次展览以“迟鸿”为题展出了一组各界人士写给钱君匋的信。其中一件鲁迅先生信函复制品尤其引人注目，信中鲁迅写道：“《思想·山水·人物》中的sketchbook一字，完全系我看错译错。最近出版的《一般》有一篇文章（题目似系《论翻译之难》）指摘得很对的。但那结论以翻译为冒险，我却以为不然。翻译似乎不能因为有人粗心或浅学，有了误译，便成冒险事业，于是反过来给误译的人辩护。”据此推测，此信应是此前鲁迅文稿中一处翻译错误，作为编辑的钱君匋指出修正，鲁迅予以肯定并提出自己关于翻译的看法。

　　还有一件丰子恺1954年的手札，呈现了他对钱君匋的高度评价：“钱子君匋，富于美术天才，幼时在艺术师范学画，头角崭然，冠于侪辈。长而技益进，欲穷美术之源，由画进于书法，更进于金石，遂大展其才，自成一家。夫书画同源，而书实深于画，金石又深于书。盖经营于方分（寸）之内，而赏鉴乎毫发之细，审其疏密，辨其妍媸，非有精微之艺术修养，不足与语也。君匋于斯道揣摩有年，印谱斐然成章，其中刚柔浓纤，各尽其妙。当今艺术珍重民族形式之时，君匋能专精于我国所特有之金石，实大有贡献于人民也。”

　　鲁迅、丰子恺、茅盾、巴金、臧克家、黄宾虹、吴湖帆、徐悲鸿、张充仁、贺绿汀、温可铮等艺术大师、文人名士，构成了钱君匋无与伦比的“朋友圈”。他们留下的书信往来、笔墨酬唱，成为我们畅想那段历史的珍贵史料。

　　收藏丰富捐故乡

　　钱君匋为了更好地学习艺术书画篆刻，花了相当大的精力和财力进行收藏。他有一斋名“无倦苦斋”，对应到的是无闷（赵之谦）、倦叟（黄牧甫）、苦铁（吴昌硕）三人，至上世纪60年代初，共收得赵之谦印100多件、黄士陵印159件、吴昌硕印200件。此外他喜欢华喦(新罗)，为了筹集巨款，忍痛卖掉了查士标、吴昌硕、徐悲鸿的作品，还用尽了历年的积蓄。后来积多年所得，终于收得华喦书画册页百多幅，为书斋命名“新罗山馆”、“抱华精舍”。其中，赵之谦存世所刻印章的半数为钱君匋所藏，两人被认为是相隔百年的“知己”。

　　在收藏过程中，他还遭遇过“钓鱼”。有一年，一位中间人带来清代著名书画家金冬心的一部水墨花卉册页，只有5开，且要价甚高。金农书画运笔别具风味，钱君匋爱不释手，没有犹豫便买了下来。可没过多久，此人又带了4开册页来到他家。钱君匋一看，正与前面的几开是同一册，这当然要买，不然不完整。一问价，每开价格涨了一倍。钱君匋明白这是物主故意如此，可为了使一部册页完整，他不得不忍痛买下。又过了一段时间，钱君匋的一位熟人邀请他去此人家看画。在这位熟人家，钱君匋看见了金农的一开水墨梅花。再细看，正是自己先前买的那部册页的最后一开。钱君匋想，如果这开能得到，这部册页真正就完整了，便开口问，“多少钱可以割让？”回答最早一开的三倍。这样一来，之前所说的“物主”是谁，钱君匋也清楚了。可自己追求完整的心理被“物主”全然掌握，这钱不得不掏。钱君匋照数付钱，取回了这最后一开的“金冬心”。

　　1985年，经过认真考虑，全家同意，钱君匋先生决定将4000余件珍藏捐献给桐乡，其中，一级藏品十几件，桐乡市政府因此新建了君匋艺术院。

　　而1996年，钱君匋先生把自己最后收藏的明、清、近现代书画、文物以及自己创作的书画篆刻精品共千余件捐赠给故乡海宁，海宁市人民政府特为此建造以钱君匋先生名字命名的艺术研究馆。

　　在钱老的书房里，曾经挂过这样一副对联：二三星斗胸前落，十万峰峦脚下青。从1907年到1998年，钱君匋多姿的艺术人生，别开生面的书画收藏，涉足各个艺术领域所取得的不凡成果，通过展览，我们几乎能够回望和见证整整一个时代的广泛的艺术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