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我在“海派美术教育寻根之旅”途中，文艺青年翻出木心旧著，电话里念给我听——“上海美专无疑是我快乐的淘气竞技场，与往昔踽踽独行在西子湖畔的惨绿少年已经判若两人……”

　　美术史学者的寻根之旅，从苏州河乍浦路桥北首的上海图画美术院旧址开始。

　　1912年冬日，就在附近一家日本人开的西餐厅，刘海粟、汪亚尘、乌始光喝着酒，偶然瞥见窗外的洋房租赁广告，餐毕即去把那房子租了下来，商议在此办一所美术学校。其时，刘海粟年方16。翌年1月28日，《申报》刊登上海图画美术院乌始光院长的招生广告，校址“美租界乍浦路八号洋房”正是不久前租下的。上海图画美术院是上海美专的前身，这个地址自然被认定为中国美术教育史的起点。

　　站在乍浦路初夏的风里，听美术史学者讲古，面前那片疑似旧校址上，却矗立着美轮美奂的Bellagio Shanghai酒店。Bellagio这名字好眼熟！我想起在拉斯维加斯住过的同名酒店，上网一查，其所属的欧洲老牌酒店集团是1928年才诞生的。

　　我在朋友圈分享见闻。文友跟帖问，土山湾画馆去看了吗？那是中国西洋画的摇篮，早在1864年就有了。不过，是成建制的上海图画美术院，首开新兴艺术教育之先河，继而助推上海文化艺术生态的形成——20世纪前叶，这座城市诞生过近40所美术学校，曾有300多名著名的近现代美术先贤在此执教，为近现代中国美术输送过1000多名优秀人才，出版发行过全国近四分之三的美术教材……这样一种良性成长的生态，又迅速辐射到苏杭及北京、南京、广州、重庆，使当时的中国美术教育形成规模系列效应。

　　想象着当年的盛景，我们按海派美术教育历史沿革的线索，又去探访“白云观左近”上海图画美术学校旧址、顺昌路560号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旧址、华东政法大学韬奋楼的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旧址。

　　顺昌路原名菜市路，抗战胜利后在此复校的上海美专，应该就是木心“快乐的淘气竞技场”。19岁入学习西洋画的乌镇人孙璞（号牧心，当时用“木心”这个笔名了么），在这里如鱼得水般自在，“晨起盥洗，早晨既毕，换上浆洗一清的衬衫（多数是纯白），打好领带，擦亮皮鞋，梳光头发，挟着画具健步经长廊过走道上楼梯进教室……”有帅帅的老照片为证。“我在上海美专所享用到的‘自由’，与后来在欧美各国享受到的‘自由’，简直天海一色，不劳分别……”无拘无束的求知状态，激发了少年的潜质，此后的艺文创作水到渠成。

　　那个著名的弧形欧式扶梯，曾经出现在好多老照片上，居然还在，只是漂亮的镂空栏杆被水泥封得结结实实。老房子早已破败，挤满了72家房客的样子。我楼上楼下探访了一遍，哪里还有刘海粟校长办公室、西洋画实习室、钢琴教室、女生宿舍的影子？！在二楼过道，同行的友人帮我拍了张“到此一游”，与我一道入镜的有拖畚、水斗、塑料桶、晾衣杆和衣裳、鸟笼……

　　美术史学者们与老房子、弧形扶梯合着影，怜惜之情溢于言表，说这历史建筑不保护起来、建博物馆可惜了啊。而我想的，是文献里读到的精彩——

　　“新兴艺术的策源地——海派美术教育与20世纪中国美术”文献展上，有一份群星璀璨的“海派美术教育名师先贤名录”：周湘、李叔同、吴昌硕、黄宾虹、李超士、刘海粟、陈之佛、潘天寿、丰子恺、林风眠、关良、吴大羽、庞薰琹、傅雷等（名师），朱屺赡、韩乐然、常玉、郑慕康、潘玉良、来楚生、陈盛铎、张充仁、李可染、吴作人、王兰若、董希文、赵无极、程十发、木心等（历届学子先贤代表）。

　　上海美专的历史档案中，存有大量年审表，以及刘海粟与当局官员的往来信函。对于私立学校的教育资质、教学指标和年度状况，国民政府管理制度之严格，由此可见一斑。

　　“闳约深美”——上海美专的校训，是蔡元培先生题赠的，典出清朝张惠言《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意即博采、慎选，钻研以臻完美。蔡元培还亲任上海美专董事会主席，遍邀社会名流和政要当校董，募集建校资金、助美专在教育部立案，撰写校歌，介绍律师帮美专在模特风波中胜诉，公派校长刘海粟游学西欧……

　　百年文脉，正是这样点点滴滴传承下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