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向我抱怨他住的那间小房间。我便想到,多年之前自己也抱怨过这个。那时我借宿在外婆家的单间,天花板很高,而床边空间狭小,只容得下洗脚盆与衣架。虽说事后回想起来小小的空间也挺温馨,但如若长期这样——特别是隆冬时节去户外的机会也很少时,恐怕是挺烦恼的一件事吧。
我们经常会反感狭小的室内空间,这大约是出自一种本能,更确切地说,一种“半野生动物”对“四方盒子”的排斥本能。当然后天的耳濡目染也脱不开干系,毕竟人类的社会语境里,与“密闭空间”相联的第一个概念就是囚禁——不管是囚室还是病房。西方戏剧素来善用密闭空间发酵人物的情绪,电影里密室恐怖的出现频率多得不可计数,记得数年前名为“密室逃脱”的游戏一度风靡,亦是基于这一类心理。
一旦涉及文学,我首先能想到的著名密室意象自然是卡夫卡的《地洞》,甚至可以这么说,地洞是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一个幽闭空间,而卡夫卡太擅长这样的工具了,回忆一下,《变形记》里格雷高尔的小房间,与大甲虫的体积一比,不是同样让人喘不上气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又是一次抽象的仿效了。尽管并不是书中的每一主人公都寸步不离具象的“地下室”,但“地下室”三字无疑暗指了他所沉浸于的、孤寂而怯懦的营垒。
可是,偏偏在有些人的手底,咫尺密室开始带上了一抹罗曼蒂克。
1954年,生物学家布朗将康奈提格的一批牡蛎带入了千里之外芝加哥一个地下室里的水族箱。他知道牡蛎的生理曲线是跟着潮水走的,所以它们依循着最初在海岸时的习惯进食起居,并不奇怪。但接下来的事情却事出突然:牡蛎们的生活规律不再与康奈提格的潮水吻合,且不符合我们所知的任何一张潮汐表。经反复计算,布朗发现:那竟是在“没有海”的芝加哥的涨潮时间!他一声叹息:“芝加哥没有海,但牡蛎带来了海。”
野生动物生与俱来的耐心,也许令它们比人类更适应索居。建筑师隈研吾《我所在的地方》一书里,将儿时他对“洞穴”与“地面”的感情娓娓道来。我还是头一次讶异地读到,卡夫卡式的地洞不再是地洞的唯一解读,那个适合生物栖息的柔和场所“夹杂着柔软与潮湿”——隈研吾儿时的玩伴纯子,竟在家中地板下饲养着一条绿色长蛇!这般生活感触,他总结道,是居住在冰冷干硬地面上的当代人无法得到的。
地下室里的牡蛎与海,地板下的蛇,听闻之,好像眼前舒展开了一条弥漫着海洋或森林芳香的幽途。
“密室”未必纯粹的浪漫化、亦非全盘压抑的特性,倒能与许多艺术创作者的环境作一番有趣的类比。较出名的例子有雕塑家贾科梅蒂,他在伊波利特-曼德龙街46号的工作室仅23平方米,黑暗局促,去过的人无不诧异他究竟是如何工作的;捷克动画大师史云梅耶的工作室,传说也是全捷克最小的之一;更不须提82岁的马蒂斯,光脚坐在瑞吉娜旅馆的工作室,拳打卧牛之地,靠一把熟练操纵着的剪刀造出斑斓的剪纸世界。显然,他们的能量即使看似被封印在了舆图之内,内心的芥子仍与须弥相通。真应了博尔赫斯的那句:“啊,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
还得说回到卡夫卡。卡夫卡一面在银行打工,一面写作出孤独的词句,大家都是知道的。不过创作者最难做到的一点,莫过于当你能从孤独中汲取力量时,保证不被它返头吞吃。对于卡夫卡的密室概念,学者雷纳·斯塔克曾别出心裁地引用了他的第三人称日记:“他本应当安身于监狱了事。只是这监狱是个加了栓子的笼子。外面世界的喧嚣透过栓子不由分说,肆无忌惮地传进传出,他可以参与一切的事情,笼子外的一切事情都未避开。就是说,他根本就没有被囚禁。”我猛地想到,卡夫卡笔下有过一位著名的“绝食艺人”(饥饿艺术家),当他被虚无的失落感吞没,死在了自己一直表演着的笼子里时,马戏团管事用什么代替了他的位置?
那好像是一头年轻的豹子唷。这是不是在说,每一位被蚕茧困缚住的创作者,期待的正是逼仄笼内的躯壳风化以后,所腾身纵入的第一头幼豹呢?我想,不是没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