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台揭幕父亲纪念馆
上次回台湾是23年前了,心想今生将不会再踏上这块系我心怀的土地了。但是老天爷说不行,我还得要再回去一次。
2011年10月22-23日台湾师范大学文学院为庆祝“梁实秋纪念馆”落成主办了“纪念梁实秋先生国际学术研讨会”,邀我参加纪念馆的揭牌仪式。纪念馆就是父亲在师范大学任职时的一栋宿舍,按照原样重新建造的一所日式故居。原住宅因年久失修,无人居住,竟至坍塌荒芜。去年师大开始决定重建,经过许多挫折,终于在2011年秋季完工。
师大文学院陈丽桂院长于7月7日,这个中国人永不能忘的日子,给我发出了邀请函约我参加揭牌仪式,同时也邀请了我在北京的大姐梁文茜。大姐年事已高,不宜远行。所以,我竟成了唯一可以代表梁家参与仪式的子女。事实上我年纪也不小了,长途跋涉也有些踯躅,就带了我长子君达一家四口同行,让他们也有机会亲自体验一下现代台湾的风土人情。
限于孩子们的学业和儿子的工作,我们只能在台北停留一周。在这短短的数天中,我们有说不清道不尽的感动和感恩。我们此行的目的虽是参与纪念馆揭牌仪式,但也有其他事要办。最重要的是要到父亲的陵墓前祭奠。我事前与旅居加拿大的陈秀英陈缵文夫妇联系好,届时一同到淡水公路上的北海墓园祭拜。陈秀英教授是父亲早年的学生,自我赴美后,陈教授夫妇常带他们的女儿到我父母家,过从甚密,情同家人。一同到北海墓园的还有师大英语系主任梁孙杰,助教徐豪谷先生。他们二位礼数周到,不但献上了鲜花,还带了几瓶水和崭新的毛巾。水和毛巾是为扫墓时用的。因现代墓地已无树叶可扫杂草可除,取而代之的是用水擦洗大理石上的尘埃。于是我们全家动员努力擦洗,孙辈做事认真,不洗得一干二净不肯罢休!在清洁的祭台上陈教授献上了她苦心收集的纪念父亲的相册,以及教授一家三口个别书写的追悼文等文物,我则带了刚取得的多年前发给拙作“营养问答集”的优良健康读物推介奖,献到父亲坟前,表达了我们的心意。墓地和23年前大不一样了,盖了很雄伟豪华的现代佛教楼宇,有24小时的保全警卫,并有斋供诵经等服务。墓地连名字也改了,现在叫“北海福座”。
我这次返台接待我的就是师大助教徐豪谷先生。我抵台当天他就开车带我同往故居探视。故居坐落在师大附近的云和街,门牌一直没有变,仍然是11号。但是左邻右舍已面目全非,从前是平房住家,现在是高楼公寓,附近街道已是商业区,晚上成了颇具盛名的师大夜市,专卖小吃和时尚服饰,与师大这个学府极不调谐。纪念馆据说是1933年建造的日式教授住宅,我们住进时已很破旧,经学校粉刷一新,有深绿色的大门,淡绿色的门窗,一时被师大同仁戏称为“豪宅”。“豪宅”的前院有一株面包树。甚获母亲喜爱,后来迁居安东街时,母亲曾在安东街新居的院落里用种子种植了一棵面包树。有关面包树的事,许多报道都说云和街的面包树是父亲手植的,我自己也曾说过不实的引述。事实上安东街的住宅已不存在,母亲手植的面包树当然也早已归天了。所以,母亲逝世后唯一仍然存在的,能引发父亲屡屡缅怀的面包树就是云和街的这一棵。我陪同父亲每年走过去探视照相留念的也就是这一棵。父亲把它看作是母亲生命的延续。这棵树曾遭附近邻居的非议,赞成砍除。师大主事者念于父亲对此树的深情,坚持保留,因此未葬身于电锯之下。在纪念馆揭牌前几天,不知是为了避免树叶遮盖屋顶,还是姑息居民的意愿,对原本非常茂盛的枝叶动了外科手术。树是保留下来了,总难免有些空秃潦倒之态,想三五年后必能更为茂盛。
重建后的纪念馆色彩凝重,配以黑色栏干围墙,古色古香。如果这栋住宅真是1933年建造的,那正是我出生的一年,它的重建好似我的浴火重生,取个吉利吧!房屋门边上悬挂了一个“雅舍”木牌。我看了不仅莞尔,“雅舍”已成了父亲的商标!因大门紧闭,我只能从围墙外窥视纪念馆的外貌。真正看清纪念馆的全貌是在10月22日晨揭牌仪式开始时。那天纪念馆大门右边的水泥柱上挂了一条金黄色的长巾,长巾的两旁有两条很细的同色长绳。仪式开始时,开始奏乐。左边长绳由师大张国恩校长手执,另一边长绳由我手执,司仪叫一、二、三,我们同时向下拉,丝巾下落,显露出“梁实秋先生故居”的铜牌。在这一刹那,典礼完成。在优雅的乐声中,我们进入院落。院中已摆好几排椅子,我们依序入座,很多人只能在面包树下站立,甚至在街上观望。接下来是校长致词,我代表家属致词,还有贵宾余光中致词。最后象征性地把我和陈秀英捐赠给纪念馆的一些文物作交接仪式,以师大颁赠给我的一个装有“师大大师”圆盘的镜框作为揭幕式的结束。
然后,我们进入故居,探视室内的一切。日式居所在“玄关”处备有拖鞋,入内必须换鞋,我们都依俗照办,这对台湾居民而言习以为常。我进入那故居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又觉得新奇,又有时光倒流的感受,眼前的一切将我拉回到我的少女时代。我进入的第一间屋子是我的卧室,虽然屋子空无一物,我的记忆却立刻把它装饰成我的旧居,我身后跟了一大群记者,热心地听我述说我半个多世纪前的一切。我说这边墙上挂的是我画的 Charles Dickens 的像,那边挂的是爱因斯坦的相片,这里是我的书桌,窗台是我做Aquaculture (水产养殖)的实验室……我滔滔不绝地为记者们述说往事,竟不自知地成了一位导游义工。每间屋子都是空的,只有墙上的放大相片,引人注目。事实上屋子并不空,而是挤满了人。唯一放在房间中央的“家具”是一个小巧的四方木箱,箱子四面是细致的木栏,仔细看箱子里面才知道是一具灭火器。我想这一定是木质房屋必备的消防设备。故居原来的厕所和浴室已被现代化了。厨房也改成可以利用的空间了。不过大致都还维持原来的结构。唯独后院的美化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我们大伙在中午时刻离开故居,随后大门就上了锁。这个纪念馆的用途将不是一个对民众开放的景点,而是为师大师生聚会发展人文精神的场地。揭牌典礼结束后,紧接着就开始了“国际学术研讨会”,由多位国际学者作学术演说,学者包括来自大陆、香港以及美国、日本、韩国和新加坡。此外参与盛会的来宾有远道来自美国、加拿大、丹麦等国的旧时学生同事们。他们已不再年轻了,却都冒着长途跋涉的辛劳赶回台湾参与盛典。最使我感动的是一位远道而来的长者,他自称在师大时没有上过父亲的课,但是他的一生都受了父亲的影响,学会应该如何处世做人。当他自己成为一位教授时,知道如何对待学生。研讨会在教育学院大楼内的两个大厅同时进行,三十多篇学术论文在两天内研讨完毕,最后有半小时的闭幕式作为结束。
除了严肃的学术研讨外,也有轻松愉快的餐会。由英语系梁孙杰主任倡议,举办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晚宴,菜单以“雅舍谈吃”书中的菜肴为主,特约台北各大餐厅名厨分别主厨,依照书中之叙述,如法炮制。“雅舍谈吃”一书并非食谱,这可难倒名厨,后果如何可想。但是都非常可口,达到色、香、味俱全的境界。如果父亲在座,不知作何想。
师大图书馆内多年前就开辟了一个“梁实秋特藏室”。我这次才有机会参观。看到父亲的打字机,他的手稿,书信,相片,书法,出版物等陈列在玻璃柜中。有些玻璃柜是不上锁的,可以自由取出翻阅。我注意到一面墙上,有“杰出教授与毕业生”的标题,标题下有许多圆形发亮视窗,每个视窗介绍一位有特殊成就的人物,这些人被尊为“师大大师”。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其他它尚有溥心畬,林玉山,马白水,廖继春,黄君璧,郭廷以等诸先生。还有一个空白的亮圈,打了一个问号,很幽默地问“下一位是谁?”
两天的研讨会很快地过去了。我的家人除却参与揭牌仪式和餐会外,也趁机游览了台北市内和近郊的名胜,带回了美好的印象。我自己虽因有事要办,未能全陪家人出游,也有很多机会认识了现代的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