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汉弗里格(Andreas Haefliger)的节目单时,我就决定去现场聆听。他以德彪西《意象集》第二集开场,然后弹舒伯特《G大调奏鸣曲》(D.894,这个顺序后来被颠倒),下半场是贝多芬的“槌子键琴”。排出这种曲目,演奏者不是实力派,就是天真到不明白它们的分量。
舒伯特这首奏鸣曲可说是:无明显高潮,无明显技巧,无明显戏剧效果的“三无杰作”;篇幅很长,约40分钟,需要有相当的集中力,实在是不讨巧的作品。然而,正是该作给我留下最难忘的印象。
D.894将舒伯特独有的敏锐与幻想因素表现得淋漓尽致,却并无任何炫技的闪光点。因此公开演奏它需要很大的勇气。它体现出舒伯特钢琴奏鸣曲的典型困难,演奏家无论是维持那种长气息的歌唱线条,还是把握原作非常复杂而又内在的情感变化,都是难上之难。D.894又是舒伯特进入最后三首奏鸣曲(D.958——960)前的关口,此时他对建立大型结构已得心应手,虽然没有“最后三首”中的那种流畅,而是“散”在其中,演奏者要磨练到“形散神不散”的境界,绝对是给自己出大难题。
汉弗里格的演奏显然很有想法。第一乐章的开头通常被塑造为梦幻般的意境,作曲家要求轻柔演奏(在此里赫特或内田光子的演奏都是音色控制的杰作)。而汉弗里格却选择了相当庄严的音响,音色仿佛钢琴本身一般玄黑,使得带有青春伤感的第一主题被赋予一种深刻的悲剧意味。音乐形象虽然庄严,钢琴家的速度控制却是生动的,旋律的展开始终自然,演奏者把握长线条的功力层层叠叠地透发出来。他的音色控制是一流的,在第二主题变化发展的过程中,听者被引向敏感与温馨的境界。
这个乐章的演奏证明了汉弗里格的音乐修养。当两个主题多次重复出现时,如果刻意去“做”什么来保持新鲜感,或许就降低了品位。单纯平铺直叙的演奏又变成无趣的“絮絮叨叨”。钢琴家在主题每一次重现时都弹出恰当的内容,从不刻意求工,却让我感到这一“巨大难点”已被漂亮地征服。我情不自禁地享受他的胜利。“修养”绝非虚幻的东西,它决定了钢琴家能否“活着”走出这个乐章。
行板乐章中,不同段落的音乐性格对比与转换很不错,钢琴家把握左右手的精妙平衡也令我着迷,左手有时若隐若现,却始终稳稳地在那里。第三乐章中,汉弗里格弹首尾两段真是得心应手,有气魄,有风度,那种自由度来自深入的理解;对美妙的中段多声部歌唱,他处理得很简洁。舒伯特瞬息变化的情感在末乐章体现最为充分,速度偏快,主题的演奏特别有生气,两个插段亦各得其所。更可贵的是他弹出了真正的流畅:速度快,却不落细节,迷宫式的情感变化被编织成完美的整体。也正是在那样的流畅中,他将作品尾声仿佛不愿意结束的情境刻画得十分精湛。
欣赏这样的演奏真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