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已经被可恶的癌症折磨得只剩下尾声了。这不是他的论断,而是医生说的。他整日躺在病床上除了配合治疗,就是看书,偶尔还力不从心地写点回忆往事的文字。人在这个时候留下的哪怕是只言片语,也是后人的宝贵财富,更何况他写的是与他异常珍爱的《历史大潮中的小脚母亲》那本书有关的内容。
他,大校军官张亚南,原某警备区政委,我几十年的战友加文友。
京城一个寒风卷着缕缕雪雾的下午,我和几位文友去解放军总医院探望他。真心话,我身上冷心里更冷,毕竟是要面对一位生命垂危的朋友。没想到我们一进病室门,他忙从床上坐起像往常见到我们一样亲热,平静。只是那张我很熟悉的方型脸庞明显地瘦了一圈,眼窝也有些塌陷。我们交谈,他直言相告:“眼下我是提着灯在暗夜里寻找光明,要把我数十年的人生经历全部照亮。这盏灯就是这本书!”他从床头柜中拿出两本分送给我们,并当场签字留言:“让我们的生命在这些母亲的灵魂中相聚”,“人不怕凋零,就怕遗忘”,“她们用小脚开拓了一条大道”。
这些赠书留言是张亚南生命底色的喷发,是他对人生对信仰的赤诚瞻望。
这本由张亚南参与主编、军事谊文出版社推出的45万字的纪实文学,记述了38位“小脚母亲”的悲壮故事。它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作品呢?我们只需从顾秀莲作的序里摘录一段文字就会一目了然:
“书中那些被称之为‘小脚母亲’的母亲,有上过井冈山,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有深入敌后,英勇无畏的地下工作者;有冲破封建藩篱,走上革命大道的家庭妇女;有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也有几十年如一日支持丈夫革命,全力孝敬公婆、尽心抚养孩子,最后无怨无悔老死家乡的普通女性;还有胜似亲生的继母、豁达宽容的婆母、为养育子女殚精竭虑的养母、被称作妈妈的阿姨、最最亲爱的姥姥、永生难忘的姑奶奶……她们有的是小脚,有的曾经缠过脚,也有的是天足。然而无论脚大脚小,位高位低,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忠诚,对革命事业、对共产主义信仰的无比忠诚!”
说起张亚南为什么要着手参与主编这么一本书,那是一个提起来就撞他心肋的事。
76岁的张亚南是一个革命的后代,在弥漫着战争烟尘的洗礼中初长成人。他的母亲张淑华就是从小投奔到革命洪流中的“小脚母亲”。她和丈夫一起穿山越岭闯过敌人的封锁线来到了延安,艰苦紧张的战地生活也没有遏制丈夫背叛妻子的野劲,他们离异。当时张淑华只有28岁,丈夫扔下的三男一女四个孩子,要这个在战争年代四处颠簸的女人来抚养,力不从心的她不得不把两个孩子寄养在老家和当地的老百姓家。张亚南每次看反映苏区儿童战地生活的电影《啊,摇篮》时,总要情不自禁地回想到1947年,胡宗南大举进攻延安,他们兄妹和母亲大撤退时的情形:一头骡子背上架着两个筐,两边坐着两个年幼待哺的孩子,走在队伍的后面。母亲骑着马走在前面。一次过封锁线,三弟突然想咳嗽,被母亲捂住嘴,差点背过气去。他们多么需要依靠父亲的肩膀长大呀,可是父亲不知在哪里!
单身母亲数十年来,在千难万险面前表现出来的耐久力,是一个共产党员坚强不屈的品质。这一点,一直跟着母亲相依为命的张亚南有刻骨铭心的感悟。这也是他主编《历史大潮中的小脚母亲》的基石。具体触动他拿起笔来的则是另外一位“小脚母亲”的悲壮故事。
这位母亲叫“杨史氏”——婆家杨姓,她本姓史,就这名字。她是从鲁西南那块渗透着革命先烈鲜血的热土上走出来的女性,朴实得像庄稼苗。贤妻良母和忠党爱国在她身上兼而有之。她18岁那年嫁给了14岁的丈夫,这就意味着她必然要承受照料丈夫和一家老小的重担。后来,婆婆家中包括丈夫在内的5个子女都投身于革命,她把主要精力变成了支前。再后来她也走进了革命队伍,夫妻双双并肩作战,打鬼子,除汉奸。她收获了爱情,爱丈夫,丈夫也爱她。在她的履历表上记载着这些荣誉:抗日家庭的模范、支前标兵、先进生产队长……“杨史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天安门的礼炮声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丈夫在胜利的日子里裹足不前了,他给糟糠妻子下了一张离婚判决书。疼爱儿媳的公公婆婆把这张无情的薄纸压起来,不让儿媳知晓,后来索性撕了个粉碎。“杨史氏”一直被蒙在鼓里,照样伺候公婆,还一直把丈夫当成自己的依靠。其实她心里已经明白了,自己失去了丈夫。她无怨无悔,经常念叨丈夫,盼着丈夫来接她,说她要去陪他。她已经97岁了,仍然念念不忘已遗弃她五十多年的丈夫……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张亚南参与编写《历史大潮中的小脚母亲》这本书时,心情是十分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