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2:星期天夜光杯·百姓纪事
     
本版列表新闻
     
2013年02月03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笑话人生何言老
李光羽
  ◆ 李光羽

  {1}只剩下洋伞的柄

  35年前,我35岁。刚刚恢复原名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因要编绘《中国古代科学家》连环画,把我从单位借去写“脚本”。在当年那木头楼梯咚咚咚响的小楼,我认识了不少大家。那时候,连环画分绘画的创作室和写脚本的编辑室,大家如贺友直、刘旦宅等都在创作室。

  其时“文革”的阴影犹在,大多数人还心有余悸,言语多谨慎,面容常严肃,不能“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贺老师却大不同,人还在楼梯上,就听到他嘻嘻哈哈的宁波上海话“哗啦哗啦”作响。那时办公条件差,我叨陪末座,与大师“挤挤”一堂,天天领受贺老师的熏陶,不是熏陶绘画技艺,是他的笑话。

  话说一天早晨,大家聊天讲起,据说公交公司作过调查统计,最挤的时候,车厢内每平方米有26只脚,然后纷纷议论那13个人胖瘦的程度。贺老师说:“说不定有14个人。”众哗:26只脚,怎么可能14个人?答曰:“我的小囡乘电车,有时把两只脚拎起来。”众大乐。

  贺老师接着又说了“昨天的一个故事”:

  昨天不是落雨吗,下班时,一位朋友乘公共汽车。落雨天,车子轧得勿得了,下车的辰光,他轧啊轧,轧啊轧,总算轧到门口,人倒是下来了──

  讲到这里,因为贺老师停顿时间过长,有人接茬道:“洋伞忘记在车子上了?”“没有,在他手中,下雨天,洋伞一般勿大会忘记。”“拎包没拿下来?”“拿下来的,在另一只手。”“帽子?”“帽子在头上。”“那他带上公共汽车的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了。”

  贺老师也伸出右手,屈指数道:“洋伞、拎包、帽子,都在呀。”看贺老师的神情,大家知道“其中有事”,有人大声追根问底:“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没拿下来?”

  贺老师一本正经道:“真的没有没有拿下来的东西。不信问他本人。”

  “问他本人?”众人面面相觑,忽然发觉有一人神情不大自然,那就是我的老师徐哨。大家当然不便问徐老师,而是坚决要贺老师回答。

  徐老师此时也已明白了,憋红了脸道:“老贺,你本事大,一桩小事体,编成故事会啦!”

  就见贺老师捧起紫砂壶,啜了一口,笃悠悠地揭开谜底:“我们的老徐啊,紧紧捏牢他的洋伞,抓住他的包,用足吃奶力气,轧下了车子。天落雨,当然要拿洋伞撑开来。撑洋伞要用两只手,一只手不是拎着包吗,就往胳肢窝里一塞──(贺老师连说带比划,右手握拳作捏牢伞柄状,左手先是往右胁下一伸,右胳膊还装着轻轻一夹,然后,左手,唔,他的左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不动了,双眼直瞪瞪地瞅着右手的拳头)──你们知道怎么啦?”

  众人异口同声:“怎么啦?不知道哇!”

  “老徐这时才发觉,他右手拿着的,只是洋伞的柄,而洋伞的骨子,洋伞的面子,亨嘭郎当和总(宁波话)一道,统统留在公共汽车上啦!”

  办公室顿时笑翻了天,有的还“啪啪”地击桌──地地道道的拍案叫绝!

  那个年代,轧公交是百姓一大烦恼。烦恼归烦恼,贺老师将大家轧公交的怨气化作一股笑气,一股脑儿全出了!

  {2}画家夫妻不同走

  上海人美(社)的著名画家太多了,这一位,有一点与众不同:他特别爱思考,爱冥思苦想,苦心孤诣,搜索枯肠,宵衣旰食──这么说,或许夸张,但老先生整天双眉紧锁,眼神入定,绝对是事实。由于几十年来,与人无争,与世无求,加上嘴巴紧,少说话,不写字,光画画,“文革”中,大的苦头倒也没怎么吃。浩劫过去,他依然不声不响,沉湎于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我之所以花这么多笔墨描述,是因为这个故事与他的性格有关。

  贺老师很懂得尊重人,因为画家一向不苟言笑,也就注意不去打扰。可是,眼下已经进入新时代了,你还那么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内向过分了,小心得抑郁症。

  乐观开朗的贺老师,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得便到他家走访了一次。那个年代,看望朋友很随便,也没有电话可以预约,想去就去了。真不巧,小孩子告诉他,爸爸和妈妈外出,那就改日再来吧。但是,说不巧,又巧,正要走,画家回来了,不到5分钟,他的妻子,也到了。

  贺老师问:“你们俩,回来一先一后啊?”妻子趁机告状:他说要艺术构思,嫌我烦,让我远一点儿。我在后面跟着,不是头一回了。“哦?有这等事?”妻子巴不得有人问,一五一十数落起来,说丈夫在家里跟谁都不说话,三拳头打不出一个闷屁。

  {3}话说画家买棒冰

  拜访回来,贺老师有了主意。

  星期一午后,他在办公室说开了故事:昨天这个辰光,我在南京路,见到画家了(画家想,见你个鬼,你知道我们外出,但我们根本没去过南京路)。画家走着走着,感到渴了,来到棒冰摊头面前(又胡说,且看你说些什么)──掏出1毛钱,勿晓得讲了句什么(没这回事)。卖棒冰的揭开箱子盖头,摸出两根棒冰,摆在箱子盖头上,再搁上2分硬币(编得倒挺像)。画家拈起硬币,拿上一根棒冰,走了!

  唔?众人听到这里,竖起了耳朵。原来,贺老师讲故事,大家都爱听;讲画家的,难得,更要听;但故事平淡,南京路、棒冰摊、买棒冰,没什么新鲜玩意儿。画家本人,也无动于衷,只当没听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呢。可是,说着说着,说出怪事儿来了,棒冰4分钱一根,8分买两根,画家怎么只拿了一根,而且就这么走人了呢!再瞧画家本人,也瞪大了眼睛,挺直了身子,似乎在问:你,你这是说什么名堂?

  卖棒冰的叫起来:“师傅,你哪能只拿一根啦?”

  是啊,画家怎么只拿一根啦?贺老师说:“我也奇怪,但因为先前没上去打招呼,这时不便叫他,只好远远地看着。谁知,任卖棒冰的怎么叫,画家头也不回,自顾自朝前走。”

  咦?大家也不等贺老师的下文了,都把目光对着画家,用目光问:怎么回事?

  画家自然瞠目结舌。

  贺老师开始“抖包袱”:“想不到,画家的后面,大约十公尺(米),跟着一个女的──”

  “女的?”众问。“是的,女的”,贺老师说,“我看得清清爽爽。只见那个女的,走到棒冰摊前面,拿起那根棒冰,扯开纸头就吃,一边吃,一边加快步子,追画家……”

  “想不到!”刚才那个“想不到”,是贺老师说的,现在这个“想不到”是大家一起朝着画家吼的,“想不到你老先生平时一声不响,还真有花头呀!”

  “你们不要听老贺胡说八道,绝对没有这个事!”画家大叫。

  “没有这个事?我亲眼看到的,你还说没有这个事?”

  “当然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昨天连南京路都没去过!我根本就没有买过棒冰!我什么时候拿出1毛钱买两根棒冰找回2分钱?你说话要有根据!你不能胡编乱造!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任!”画家冲到贺老师跟前,义正词严,兴师问罪。

  我们从来没见过他生气,何况这么大的气,一边拦住他,一边瞅着贺老师,心想,贺老师啊贺老师,看来这件事是你在乱话三千了,这下你怎么“善后”啊,还是赶快赔礼道歉吧!

  贺老师却不慌不忙,大声道:“我问你,昨天,你跟你老婆出去没有?你有没有叫老婆跟在你的后面而不肯跟她一起走?我说的这个是我编造出来的还是你老婆亲口告诉我的?”同样义正词严,毫不示弱。

  画家一下子泄了气,无奈地退回座位,喃喃说道:“可是,南京路、棒冰摊、买棒冰,确实没有啊……”

  “有没有南京路、棒冰摊、买棒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可以这样对待老婆。昨天,我和你说了半天,你不听,今天,让大家评评理,世界上有没有自己在前面走,让老婆远远跟在后头的男人?你们说说看,一起说,画家他到底可不可以这样做?”

  笑声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发表看法;在笑声中,画家自知理亏,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贺老师忽然笑了,说:“刚才那个故事,我承认是我编的,冒犯了老兄。今天下班后,我请你吃老酒,算赔礼!”

  “不不不,我请你,我请你吃老酒,应该我请你的!”画家慷慨作答。

  “那我们呢?”众人起哄。最后,下了班,大家一起开到小饭馆,刷了一顿,众人劈硬柴。

  {4}芋艿变成小动物

  那时的上海人美,有新楼、旧楼两幢楼。新楼钢窗蜡地,宽敞明亮,朝南一块草坪,花木养眼;旧楼年久老化,但我觉得温馨,比如,单位的食堂,就在旧楼的楼下,炊烟袅袅,很有人间烟火味儿。

  所谓人间烟火味儿,主要是食堂烹饪的菜肴。我们办公的二楼,离食堂最近,不仅听得见起油锅的“咋──”的一声响,更闻得到各色各样美馔的香味儿。我当时还说过一句笑话,说那边新楼是“向阳花木易为春”,旧楼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肉)”。

  办公室里,论嗅觉的灵敏,第一要数贺老师。比如那天,楼下刚响起“咋──”他就断言,今天中午,吃葱油芋艿。 开饭了,葱油芋艿是当然的。

  食堂的一个角落,堆着少许芋艿,大小杂乱,边上一纸:处理,0.18元/斤。

  吃过饭,贺老师过了一会儿才上来,提着一袋芋艿,说带回去,烧糖芋艿。一位女同胞吃吃地笑。问她笑什么,女同胞说,芋艿总是大的好,圆的好,贺老师却有意挑选了一些歪头歪脑、怪模怪样的。我凑过去一瞧,可不是嘛。

  这时,就见贺老师翻弄着那袋芋艿,掏出一个,又掏出一个,大的如鸭蛋,小的如葡萄,形状有的圆,有的怪里怪气。然后,他用削铅笔的小刀,或刨掉一点皮,或刻上几条痕。最后,把牙签折断,两头都削尖,就用桌上这些零部件,插接“组装”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不愧是艺术大家,和我小时候玩的,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狗就是狗,不是猪;猫就是猫,不是老虎。他又拿起毛笔,刷刷,刷刷,三笔两笔,添上眼睛、胡须、獠牙之类,不光其形惟妙惟肖,其神也毕现!

  {5}老陈借“自己”回家

  不仅动物,贺老师还“雕塑”了一尊人像。一大一小两个芋艿,形状绝对不圆。大的前面刨皮,仿佛敞胸露怀的鲁智深,挺出个大肚子;小的更妙,胖胖的脸,圆圆的鼻,下巴颏儿有点松弛,顶上还留了些芋艿皮——芋艿皮不是土豆皮,带点儿薄薄的毛,是不稀不密的头发──那就不是鲁智深,但也不像蒋门神,那是谁?

  头部完成了,身体做好了,贺老师往身体的上方插上两根牙签──他制作小动物只插一根牙签的,显然为了牢固。但想了想,摇摇头,从抽屉里找出一支写不出字的圆珠笔,拆下笔芯,截下一段,两头削尖,插上了。他很得意,顾盼左右问:“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用两根用一根吗?”

  我们都不知道,催他把脑袋安上去。贺老师其实也没等我们回答,就把两个部位合二为一。接着,磨了几圈墨,挑一支鼠须,在砚台上舔了舔──龙已画好,要点睛了。寥寥几笔,眉眼口鼻勾画了出来。

  “是老陈!”有人喊了起来。“对,陈光镒!”一片附和声;“像,真像!”夹着啧啧赞叹声。

  陈老师是老画家,资格比贺老师还老。人很胖,大热天去食堂用餐,穿着俗称和尚领的圆领汗衫,大家把吊扇下的座位让给他,可他一顿饭没吃完,汗衫已洇湿了大半片。

  芋艿雕塑的人像,放在贺老师办公桌上,供大家观赏。陈光镒老师也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

  贺老师有些得意地又问大家:脖子位置“为什么不用两根用一根?”没人能回答。只见贺老师左手握住人像的身体,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耳朵上面的部位,旋过来,转过去,“就是为了让老先生的头颈可以转来转去呀!”

  办公室爆发出哄堂大笑。我瞅瞅陈老师,他还笑得特别开心。

  当天下班的时候,我看见陈老师同贺老师商量:“能不能将老弟的大作借回去,让家里人也欣赏欣赏?”贺老师回答:“承老先生法眼青睐,我高兴都来不及,还说什么借啊!拿去就是了。”陈老师连连道谢,找个纸盒,又团了几个纸团,小心翼翼地把人像置放在中间,乐呵呵地走了。

  前些日子,看到新闻上说,九十高龄的贺老(如今,贺老师当真是贺老了!)乘地铁2号线去“参观”“友直号列车”上自己的大作呢。贺老的连环画等作品是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是真正的大作!贺老老当益壮啊,就因为他永远都在笑话人生!

  本版插图 叶雄工作室

     
放大 缩小 默认   
   第A01版:一版要闻
   第A02版:上海两会·关注
   第A03版:综合新闻
   第A04版:社会新闻
   第A05版:中国新闻
   第A06版:中国新闻
   第A07版:国际新闻
   第A08版:国际新闻
   第A09版:文娱新闻
   第A10版:文娱新闻
   第A11版:文娱新闻
   第A12版:体育新闻
   第A13版:体育新闻
   第A14版:体育新闻
   第A15版:读者之声
   第A16版:目击
   第B01版:星期天夜光杯
   第B02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第B03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第B04版:星期天夜光杯·连载
   第B05版:星期天夜光杯·都市专栏
   第B06版:星期天夜光杯·读书
   第B07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第B08版:星期天夜光杯·音乐音响
   第B09版:星期天夜光杯·影视地带
   第B10版:星期天夜光杯·民间收藏
   第B11版:星期天夜光杯·东方大律师
   第B12版:星期天夜光杯·百姓纪事
   第B13版:星期天夜光杯·上海珍档
   第B14版:星期天夜光杯·快乐作文
   第B15版:星期天夜光杯·市井故事
   第B16版:星期天夜光杯·谈话
笑话人生何言老
新民晚报星期天夜光杯·百姓纪事B12笑话人生何言老 2013-02-03 2 2013年02月0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