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乱子偏偏缠上他
凭做人最起码的良知,秉逊对这些资本家中的败类,对作奸犯科的劣迹,均无比痛恨和愤慨,也是不齿的;对政府查办这些人的正义之举,举双手拥护。他鄙视不法奸商,非常愤慨,可愤慨中还夹杂着忧虑恐惧,担心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担心少数害群之马,败坏了所有工商户的名声。刚开始,秉逊以为运动跟自己浑身不搭界。可出乎意料,转眼之间他的几个朋友都成了“老虎”,让他极为震惊。
越怕出乱子,乱子偏偏缠上他。崇信药厂的产品一向好销,近来却出现了滞销,冲剂、糖浆剂、酊剂、片剂都有压库;向银行申请贷款,又迟迟得不到落实。由于告贷困难,造成所需的原材料严重短缺。一面货物出不去,一面货物进不来,然而生产又不能停。生意不景气,入不敷出,致使厂里欠薪问题越来越突出。再这样下去,血汗铜钿要全部倒贴进去,药厂亏不起啊!万般无奈之中,除了选择停工,似乎已别无上策。然而,停工告示尚未发出,就引来一片抗议的咆哮声。因为一停工,对工人来说就等于失业,丢饭碗。抗议的气浪,几乎掀掉厂房的屋顶。秉逊捱不过,只得收回成命,并保证三天之内清偿欠薪,愤怒的人群这才慢慢散去。秉逊长叹一声,字据是立了,可到哪里去调头寸呢?他想起了亲家郁岱藩。
有一天下午,厂门口忽然响起高音喇叭,只见园子里停着一辆两边绑着大喇叭的黄鱼车。车旁的人群一遍遍高喊口号,还有人提着浆糊桶,往墙上刷红红绿绿的大标语。有一个背影分外眼熟,秉逊见了倒没吱声,可旁边,有人说了一声:“那不是‘外甥皇帝’么?”工作队员进厂后,分别“背靠背”,找工人、职员谈话,要求他们大胆揭发崇信药厂的“五毒”行为。根据大家检举揭发反映的情况,检查队很快掌握了大量材料。于是,敦促崇信药厂资方坦白交代问题,时机成熟了。
席秉逊被带到小房间里,佟队长首先向他讲明政策,随后,开始不断提问。然而,无论佟队长的攻势怎样凌厉,秉逊只是淡淡一笑:“我没有……除非你拿出证据来……”席秉逊已到了心理、生理极限,但若要承认自己有失德行为,一世清名毁于一旦,这样的事怎么也做不到。靠近崇信药厂的电线木头上,专门装上了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喊口号、读揭发材料,播放《两条道由你挑》歌曲……
最近几个月来,馥贞总是担惊受怕。估摸着丈夫该回来了,便到门口去张望,非要亲眼看见小汽车沿苏州河畔开过来,心里才踏实。杏花大嬷已经烧好一桌菜,馥贞平时不喝酒,近来也常陪老公喝几口,无非丈夫外面受了委屈,只怕他回到家里再冷冰冰的。馥贞不敢问他白天坦白交代的事,扮出一张笑脸设法宽慰他,还说:“你过去开药厂遇到多少烦心事?还不一趟趟捱过来了?”秉逊说:“这趟不一样。心烦。”
馥贞真有点耐不住了,说:“索性药厂我们不要了,一家门回到乡下去种田,倒也省心了!老实说,我们席家开药厂赚点钞票是有的,不赚钱难道喝西北风去?我们赚钞票赚得清清白白,绝对不跟‘五毒’沾边,要硬装斧头柄装不上的!明朝就照这样去坦白……”锡酒壶旁边还添了一副酒盅、筷子。秉逊见了忽然问:“祖堃要来吃夜饭?”馥贞一看不好,又惹他生气了,连忙把杏花大嬷斥责一通。吃完饭,秉逊问:“祖堃为啥长远不来了?你去喊他一声,我有话同他说。”馥贞悻悻地说:“你娘舅待他再好没有用。眼看今朝娘舅妗母落了难,他成天躲得鬼影子都没有!”秉逊叹了声说:“祖堃肯定也有难处,不能怪他……”口中虽然护着外甥,可想到万一他揭发自己怎么办?秉逊点上烟斗猛吸几口,见他吸着烟,馥贞忙叮嘱说:“明天揭发大会烟斗就覅带去。还有,硝酸甘油覅忘记,性命要紧。”
这天下午,区药业界在电影院里召开揭发不法资本家、揪“老虎”斗争大会。会场上群众振臂高呼口号,山呼海啸。资本家们鱼贯而入。检查组当场宣布:能够主动坦白问题,态度老实的,允许坐下,而其余几个问题不少,抗拒坦白,所以只能站着。不一会,从太平门旁突然涌出了一帮资本家的家眷。她们登上主席台,随即朝自家男人猛扑过去,跺脚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