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距离西递和宏村都只有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可是和这两个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著名旅游景区相比，却显得有些安静和落寞。年轻人几乎都去了城里打工，村里没有路灯，老人和孩子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朴素生活，除了100多座日渐残破的古民居和宗祠，你丝毫找不到这里曾经繁荣的踪影。

　　转折点发生在2011年的8月，一场声势浩大的“碧山丰年庆”让很多人通过电影、展览、表演的形式见到了当地的历史文化中的精华，并开始关注这个陌生的村子。而那仅是欧宁和左靖两位艺术家探索历史保护和文化再生模式、再造农业故乡理想的一个开端。

　　在“猪栏酒吧”里做梦

　　在一个山高田广，阡陌如绣，白墙黑瓦的小村庄，诗人在祠堂中给留守在农村的孩子们讲授和朗读诗歌；民间艺人在县里唯一的剧院里演出婺源傩戏、祁门目连戏等精彩戏码；手工艺市集上，当地农民叫卖着家中自制的手工艺品和传统小食；粮站院内的露天空地上，农村题材的故事片、纪录片正在放映；村中荒废已久的祠堂中，展览着众多当代艺术家的摄影作品、装置艺术；来自外乡的歌手在昏黄的灯光下弹唱民谣。

　　2011年8月，很多人通过媒体上这样的场景第一次认识了这个位于安徽黟县名叫碧山的小村庄。这场“碧山丰年庆”参与者的心境想来和1300年前李白写下“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时无异。

　　丰年庆的组织者，是两个城里来的艺术家，一个叫欧宁，一个叫左靖。他们有一个宏大的蓝图，想要承接本世纪初以来的乡村建设事业，探寻失落的历史文化传统，重建乡村公共生活。让部分知识分子重归农村，在农村地区展开共同生活，践行互助精神，再造农业故乡。二人称之为“碧山计划”。

　　2003年拍摄广州城中村纪录片《三元里》，2005年研读“国际乡建主义者”晏阳初的著作，让欧宁对农村问题产生了兴趣，看到自己成长故土的凋敝又加重了他想在农村做点事的渴望。2007年，欧宁终于从繁忙的工作中抽出空来，开始了他的“寻根”之旅，第一站他就去了皖南农村。当时为他带路的正是他当年的诗友，后来的合作伙伴左靖。

　　两人跑了五六个村子，在碧山遇到了年轻时同样因为诗歌结识的挚友郑小光和寒玉夫妇。在“猪栏酒吧”中，四人重逢，感慨万千。他们拿出当年互通的信件，大声地朗读出来，试图“以读信的方式挽救那个诗歌的年代”。左靖说，“那是一次重温80年代友谊的聚会”，他们仿佛又回到那个曾经一起写诗、写信，攒钱坐火车见个面，见到就不舍得睡觉，彻夜讨论的激昂时代，理想主义情怀被再次点燃，四个人商定要联手在这里做点事。

　　2009年，他们看上了碧山村山脚下的一个老油厂，决定买下来改造它。但是一切手续都办妥后，欧宁接了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的工作，计划暂时搁浅下来。但是欧宁心中却开始酝酿一个“碧山村”的梦想。2010年，在参加MO1eskine的巡回展览时他交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写的就是如何创建一个知识分子返乡，和农民共同生活的“碧山共同体”。他希望接续晏阳初的乡村建设事业，重新激活农村地区的经济和文化生活。

　　村民曾盼望老房子倒掉

　　然而，农村的凋敝为时已久，城市为上，农村为下的主流价值观已经深入每个农村人的心中，想要改变并不容易。

　　首届“碧山丰年庆”的开幕活动是具有当地特色的丰年祭祀活动《出地方》。在钵铙喧天声中，披着麦秆裙的老翁扮演的“祭司”率领着一众乡土祭祀班子，在挤满祠堂的乡里乡亲、地方官和城里人面前，手舞足蹈地请出丰收日的“神”。上午11时才开始的祭祀，不到9时，祠堂附近就围满了村民。

　　但是村民其实并不知道这批坐着大巴车前来“唱戏”的人此行的目的，活动期间免费开放的各种展览、演出、市集、电影放映，让他们把欧宁和左靖当成了两个从广东来投资的大老板。村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碧山能像周围宏村和西递那样发展旅游业，收高价的门票，至于是不是被列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或是旅游会给当地生态带来的负面影响，他们并不关心；两个艺术家希望丰富村民单调的文化生活，进而重建乡村失落已久的公共空间的想法他们也无法理解；只是听说两人不是来投资的，都带着失落。哪怕展览需要一个玉米棒子来布景，他们也会朝两人要钱。

　　更让左靖感到痛心的是村里人对老房子的排斥态度。村里有不少明清时期的徽派建筑，但是很多人却希望房子早点倒掉，在宅基地上盖和城里一样的新房子，“老房子政府不允许拆，认为这是文物，所以很多村民就想，文物你不让我拆，那我想办法让它早点倒，在墙上挖个洞让水漏进来。”

　　为了给村民一个良好的示范，2011年，左靖和欧宁先后在关麓和碧山买下两栋古民宅，借鉴“猪栏酒吧”的模式，增加了上网、厨房、洗手间等功能，并在保暖、排水等方面进行改造，既保存了原有的徽派建筑的风韵，又满足了人们现代化的居住需求。造好后的新房不仅让当地人耳目一新，也为碧山村带来了买房人气。两年间房价涨了不少，原本十几万的房子如今叫价超过四十万，而更加高涨的是当地人对房子的保护欲望。欧宁说，“看到城里人都来买房，都喜欢老房子，他们就会增加房子的保护意识。农民有了谈判能力，就能建立自信。”

　　还原碧山“乡土回忆”

　　想要满足村民的要求，把村子围起来收门票其实很简单，但是这种方式却是左靖和欧宁最无法接受的。“现有的单一旅游开发模式既不关心农村自然生态的保护和发展，也不致力于传统农耕文化的传承与复兴，只是让更多游客蜻蜓点水到此一游，观看毫无生气的样本，无法激起对乡村重建的更多参与。”

　　因为舍弃了最简单的资金注入方式，两人的乡村实践困难重重，每年的丰年庆的筹资都是一个大问题，日常化的活动更是难以开展。“商业赞助很多都是以索取为目的，对农村掠夺的多，奉献的少，非牟利的投资很少。和政府合作很方便，当地也一直支持我们的项目，但是独立性容易受到影响，也要谨慎。”每年丰年庆的资金来源都让欧宁和左靖伤透了脑筋。第一年，欧宁把碧山丰年庆做成了成都双年展的子项目，分享了预算资源，第二年又用类似的方法，将丰年庆和黟县国际摄影展捆绑在了一起。但是对于接下来的资金来源，两人都还没有头绪。

　　3月27日，左靖又驾车4个小时从合肥来到“关麓小筑”，这条路他已经再熟悉不过，一周前他才刚刚走过。身为安徽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的左靖现在除了上课，最多的时间都泡在黟县。左靖这一次来是为了“黟县百工”。随他一起前来的还有三个安徽大学的研究生和一个来自复旦大学的志愿者。他们要对前一批的调研材料做进一步补充，准备出书。(下转第15版)　　(上接第14版)这项调查始于2011年6月，以左靖的研究生为主体的志愿者团队深入黟县农村，寻访传统手工艺人。他们试图用文字、照片、纪录片的形式记录下那些或被淡忘、或者正在消逝的痕迹，还原不同于城市喧闹生活的“乡土回忆”。左靖和欧宁还希望借这个项目促成艺术家和传统手工艺的合作，实现激活和再生的设计，除了传承，更能把工作成果转化为当地的生产力，为农村带来新的复兴机会。出书的计划被安排在了6月，左靖要从塞满的日程中抽出时间给学生做指导和修改。虽然此前部分调研成果已经通过他在汉室设计管理机构支持下创办的《碧山》杂志上发表了，他还是认为早点把书册寄给艺术家、设计师很有必要。“那天到碧山，一个农民朋友跟我说，村里都没什么变化，我很寒心。”左靖说着沉默了，“我要赶紧把这本书完成，不能再等了。”

　　很多设想尚待落实

　　在碧山做乡村建设两年，初到时乡居生活带来的那种闲适放松的感觉已经更多地被零碎的乡村事务所取代。辞去了北京798艺术总监的工作做乡村建设的左靖，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选择了一条更为艰辛的道路。

　　为了复兴徽州文化，发展农村教育，左靖和欧宁做了很多设想和尝试，包括在村口竖起新安旅行团的创建者、碧山人汪达之的塑像；创办碧山书局；邀请诗人来给留守的孩子讲授诗歌课；开展城里孩子到黟县来体验生活的游学营；在当地教材中加入乡土篇章，让孩子从小接触和了解徽州的历史文化；尝试恢复“城乡互哺”的传统，联系旅外的徽州人，建立一个名册，以简报等形式告知他们家乡的变化，吸引他们来反哺家乡；左靖还想为碧山设计个商标，再开个淘宝店，把当地的有机食品和手工艺品重新包装之后销出去等等。

　　计划中的碧山书局会专门出一些和农村相关的书，兼具图书馆、书店、出版、讲学四项功能，镇里已经给出了一个祠堂的50年免费租赁承诺，南京先锋书店的人也答应了欧宁合作办书局的请求，但是祠堂已经修整好一些日子了，碧山书局却迟迟不见踪影。

　　乡土教材的计划虽然得到了教育主管部门的批准，却在家长和老师这里讨了骂，家长认为是给学生增加负担，老师则认为给自己增加了工作量。计划是否能够落地仍未可知。此外，游学营项目双方还在接洽，旅外徽州人的名册尚未建立，恢复反哺家乡传统的梦想更是遥遥无期。

　　可喜的是，通过他们两年的努力，当地人对“碧山丰年庆”的期待已经延伸开来。村民如今几乎都知道左靖和欧宁，称他们为“老师”或者“先生”。要去找欧宁的房子，还会有村民热情地给你带路。很多人终于能理解这两个城里人虽然不是来投资的大老板，却也能给当地带来不错的变化，甚至对这俩不带个人目的来做事的读书人产生了佩服和尊重，即使多数人对他们的了解还仅限于“丰年庆”期间密集呈现的各种演出、展览、手工艺品的交易市集和露天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