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村里的桥头总有一个瘦小黝黑的老人和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老人站在风中,孱弱的身躯像田里的麦穗一样随风摆动着,他的眼神久久凝视着前方,老狗则安静地在一旁蹲坐着,同样久久地注视前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来,老人和狗都不见了。有人说,他们不是不见了,他们是死了。
时间就是以这样一种流沙的速度不断前进,他们死了,我的童年也悄无声息地随之结束了。只是故乡的这幅图景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无法参透老人和狗到底注视着远方的什么,是等待什么人的归来吗?我不敢去问,生怕打破这一祥和的场景,也想,倘若是真的等某个人的到来,那人却久久未归,别人的询问也定会引起他们内心无限悲伤的。就这样,它成了我模糊的故乡记忆里唯一的一个悬念。
对故乡的记忆,是一段段破碎片段的胡乱拼凑,似乎故乡并没有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什么惊心动魄、难以忘记的回忆。我的童年是平静的,没有父母的“威逼恐吓”、没有频繁的补习班,只有故乡的陪伴。翻翻在土里睡得正香的土豆,逗逗无辜困在玻璃瓶里的知了,采采家里种的橘子,静静地在下雨天看着沿着屋檐落下的水滴。父母的“放任自由”教育,保全了我一个较为平静幸福的完整童年。
然而,那时的自己总是不太安于平静的生活,总觉得充满挑战和新奇才是生活的主旋律,我想让我的童年变得与众不同一点,至少,应该有某样东西见证我的成长和成长路上的悲喜顺逆。于是,我把吃下的枣子核、桃子核埋在泥土里,妄想着有一天,它们长成苍天大树,可结局总是以我的焦急盼望、失落收场,我想,我无法给我的童年留下些什么壮举。就在我“绝望”之时,上帝的一扇窗又为我打开。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各家的房屋顶上、场地上都披上了一层银装,白雪皑皑,煞是好看。村里的伙伴来找我堆雪人,我问,什么是雪人?伙伴兴冲冲地说道,雪人就是你的好伙伴。心中不禁窃喜,雪人或许可以成为我童年的见证。之后,我们堆了两个雪人,只是太阳高高挂起后,我看着雪人渐渐化成了水,我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它最终融化了,变成了一潭死水,我的梦也丢了。
无数童年的“豪言壮举”最终都不幸无疾而终,我的心被掏空了,开始逐渐相信了:也许平静的生活未尝不是件好事,我追求的痕迹是不存在的。我想,某种程度上,我一定是个冷漠无情之人,我冷眼旁观着那棵陪伴了我十几年的杉树因场地扩张被锯断了,却无动于衷,最终卖了一个便宜的价钱。不禁苦笑,我的童年也如这般付出刨根掘地的代价却也这般廉价?
脑海中不由想起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故乡,是莫言写作的魂魄,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对故乡的深情,故乡属于他,他拥有故乡;而故乡,却见证了我心灵的一次成功出逃,我撇下故乡,奔走于城市,生活开始变得不由自主地繁忙,已不再如幼时那般怡然自得了。我成了故乡的背叛者,我曾属于那儿,但我未曾真正拥有过它。
后来重回故乡,发觉故乡焕然一新,摇身一变,成为了书本里的“新农村”形象。外观变了,故乡却依旧是故乡。我大口大口呼吸着久违了的新鲜空气,享受着故乡带给我的心灵慰藉。在桥头意外看见了我大病初愈的祖父,他张望着什么,看到我之后,憨笑着,皱纹像菊花一样,大朵大朵地绽放在额头、眉间。忽然,祖父的形象与数年前某个老人的形象重合了,刹那间,我读懂了生活的真谛,也开始明白了童年的痕迹不是没有,而是自己过于追求外显的痕迹,而忽略了生活本身就是一道岁月的痕迹,所有的痕迹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我再次光着脚走在记忆里那湿湿的泥地里,很用力地踩出几个脚印子,刺眼阳光的照射让我流下了眼泪,一如多年前,看着那些脚丫子,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足迹,我笑了,没心没肺地笑了。
笑时,耳边想起了傅佩荣的一句话:“人生的种种,无论悲喜顺逆,最后难免都是水过无痕。”他说得没错,但水过无痕心有痕,童年的种种怪诞想法以及对于痕迹的过度看重,却最终发现痕迹的无痕,真正的痕迹都烙印在了心头,任谁都无法抹去。
我想,生活的本质,便是学会满足,学会珍惜。满足于你现在所拥有的,珍惜你现在所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