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画展的“三昧”与十三根金条
唐云为什么偏偏和这些小报记者交上了朋友?所谓小报,就是小型的报纸,往往是四开张,隔日刊、三日刊不等。唐云所以和小报有着那样的密切关系,实在是为他的好交友的性格所致。首先这些小报没有鲜明的政治倾向,多为中间色彩;二是小报多才子,唐云的爱才之心和他们结下不解之缘;三是小报的文章生动活泼,多社会新闻,和中下层人士的生活比较接近。这些小报,也把唐云的展览、新作、逸事见诸报端,起到一种“捧场”的作用。名声渐起的唐云,已经不把为他“捧场”的文字看得怎么重要,这不只是由唐云当时的心境可以证明,而此后唐云的一生已证明了他是一个不逐名利的人,他是一位极纯真的画师。这次画展期间,唐云的朋友写了许多文章在报上发表。
上海滩的几年生活,唐云也参加过不少朋友的画展,自己也与别人合作办了画展,此时是深得此中三昧的。来参观画展的人,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在画幅前指指点点,嘁嘁喳喳,有的撇嘴,有的摇头,说这一幅像石涛,说那一幅像八大,这一笔像新罗山人,那一笔又像金冬心。至于那些来订购画件的,有的不是从艺术欣赏的角度,而是仁人君子前来解囊救命。对此,唐云看得多,体味也深。画坛能有几位画家不被市场行情牵着鼻子走呢?唐云看到画界朋友辈的人物,每当画展结束之后,检视行箧,卖出去的是哪些,剩下的又是哪些,以此来总结经验。结果就发现:着色者易卖,山水中有人物者易卖,花卉中有翎毛者易卖,工细而繁杂者易卖,霸悍粗犷吓人惊俗者易卖,章法奇特而狂态可掬者易卖,总而言之,有卖相者易于脱手,无卖相者只好留下来自我欣赏了。绘画艺术水准就在这买者之间无形中被规定了。下次开画展的时候,多点石绿,多泼胭脂,多涂花青,山水里不要忘记了画小人,空山不见人是不行的;花卉里别忘了画只小鸟,至少也要添上个知了、螳螂之类的小虫儿;山水要细皴慢点,回环曲折,要有层峦叠嶂,要有亭台楼阁……这样,前来观赏的人,写文章的人,自然又会热闹一番,说什么“别有新意”、“新的发展”、“成功之作”。可是画家自己呢?
对此,唐云的心中不免感到隐隐的悲哀:照此下去,绘画还会有什么新的发展?是不是要摆脱这个世俗,由着自己的兴致去画呢?此时的唐云还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唐云总是处于这种自由与不自由,有我与无我的矛盾之中。即使有着如此的心境,也并没有影响唐云这次画展的成功,其标准就是:展品全部卖光,有的作品还被复订数次,收入是十三根金条。
唐云的生活虽然比刚来上海时有所改善,但还没有完全摆脱“等米下锅”的困境。虽然在洛阳村有了落脚的地方,但房子很小,十四口人挤在一起,除了几张床,什么家具都没有添置。因此,在举办这次画展之前,沈智毅就帮他定做了一套家具,准备用这次画展卖画的钱作为买家具的付款。但是,画展刚刚结束,这十三根金条还没有进家,就被唐云散尽。这个钱既没有花在赌场上,也没有花在情场上,而是用来周济穷朋友渡难关去了。在这种战乱时期,唐云不但有许多老朋友流落到上海,他来到上海又结交了许多新朋友,其中有不少是穷朋友。这些穷朋友可能有些雕虫小技,有的可能有几分才气,有的可能与唐云性情投合,但都经济拮据,无法养家糊口,于是他就把卖画的钱接济他们。对一些富朋友,唐云则要他们买自己的画,用这笔钱周济别人,他说:“这是用富朋友养活穷朋友。”他付出的是自己的“艺术劳动”,扪心无愧。唐云就是有这种侠肝义胆,自己口袋里有两个铜板,他要分给别人一个;自己口袋里有一个铜板,他也掰一半给别人;自己的口袋里没有铜板,他会去借铜板帮助朋友,和朋友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那套定制的家具早已做好,就等着这笔钱到手付款去取,但是到手的钱已被唐云分光,再也无钱去买整套家具了。但是家具店不愿意退货,因为这对做生意的人来说是很不吉利的事情。最后经协商,只买来一只画柜,其他几件都退了货。时间虽已过去了五十多年,但这只画柜还在唐云的床边伴随着他,储藏着他历经心血收藏的茶壶和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