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件美事降落到袁朴生的头上　

　　紫砂壶里，分光器与花器。所谓光器，就是面貌素净、造型简洁的壶具。不花哨，看上去干干净净，貌似简单却内涵丰富，可谓是柔中寓刚而圆中有变；而花器，则是一种仿自然形态的壶艺，大凡花卉翎毛、瓜果虫鱼、松竹梅橘；皆可作为壶体装饰。古子樱隐约知道，光器和花器自古就是两大门派，暗地里互不买账。在他看来，西门寿是窑场上壶艺仅次于袁朴生的艺人。袁朴生得了湿瘟病，眼看就要“翘辫子”的时候，西门寿那个高兴劲儿，天天买来烧酒和猪头肉，在窑上请大伙儿海吃。那神态，仿佛袁朴生一死，天下就是他的了。还有一次，古子樱看得真真切切，袁朴生刚进窑的三件壶坯，被西门寿暗里做了手脚。不但位置被挪动，装壶的匣钵也错了位。如此一来，三把壶肯定是废品。古子樱不敢跟袁朴生说，却悄悄地告诉烧窑师傅武小够。幸亏那窑还没点火，武小够骂了一句，就钻进窑里，把西门寿做的手脚给解了。但这件事武小够也没告诉袁朴生。于是古子樱知道，武小够虽然是个火性子，但在光器和花器艺人之间，他是谁也不肯得罪的。古蜀街大大小小有30多座龙窑，一座窑要出名，不光要有烧窑大师傅，还得有名师名作来捧场。这些年葛家窑的窑火烧得旺旺的，一半靠了武小够，还有一半，也就是靠一帮知名的艺人来支撑。武小够就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你是光器还是花器，反正你到了窑上就得巴结他，给他酒喝。武小够喝多了，就疯疯癫癫的特别可爱，一张破嘴咒天骂地，玉皇大帝和阎罗王都会被他骂翻，但他从来不乱骂人。古子樱看在眼里，觉得这也是一种功力。

　　这年初冬，一件美事降落到袁朴生的头上。隐园老人陶半坡先生召见了他，并亲授一份自拟的草图，那是一件新设计的壶款，壶身仿一大竹节，壶腹被一圈堆雕的竹枝束腰。壶把为双竹相绞缠的提梁，器型看似简洁，而做工难度甚大。壶名则被半坡先生隐去了。说，要待壶成以后，方可公布。自从嘉庆年间溧阳县令陈曼生问陶试壶以来，文人参与紫砂壶设计，渐成一桩风雅之事。谁都知道隐园老人爱壶成癖，但亲自设计砂壶款式，却是非常少见的。几乎，半坡先生就是一个点石成金的人，他说哪个壶好，那壶就脱胎换骨打上金印了。半坡先生这次还自撰壶上的铭文：“久晴何日雨，问我我不语，请君一杯茶（切茶），柱础看君家（切壶）”，设问和妙解之间，将“础润而雨”伏笔暗写，俏皮活跃，娓娓动听。铭文一经传出，古蜀街上断文识字的人都说隐园老人这支如椽巨笔驾驭文字的功力，大有不可及处。古蜀街壶手三千，比袁朴生名头大的、资历深的老艺人大有人在，这样的荣耀，半坡先生却独独给了袁朴生。看相的阿七说，袁朴生额头宽方、鼻子隆正；口如弯弓、耳大且肥。是天生的福相之人。有那么几日窑场上不见了袁朴生的踪影，据说他独自去了山里，取回许多毛竹筒子，放在案头琢磨比照。古子樱也得到袁师傅吩咐，这几日他要闭门谢客，任何人不要前来叨扰。

　　那天在葛家龙窑的窑头上，西门寿和武小够的一段对话，被古子樱偷听到了。西门寿说：既生亮，何生瑜？好事都落在他的头上，我还有个啥奔头啊？武小够说：不急嘛，做好你的壶。壶会替你说话呢！西门寿说：屁用！老子还不如去投壶中狼了呢！武小够一惊，顺手把碗里的残酒泼在西门寿脸上。唾道：你那狗屁表哥，是不是又来招你了？别正路不走走歪路啊。

　　古子樱也一惊。窑场上的人都知道，壶中狼是太湖里的惯匪头子，原先也是做壶的出身。原来西门寿的表哥就是壶中狼？原来武小够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在他看来已经出道的花器艺人。古子樱在上海呆过一段时间，他脑子里涌出两个字：爷叔。武小够这个看上去整天喝得疯疯癫癫的酒鬼，其实就是窑场上的爷叔啊。接下去武小够把声音压低了，舌头也有些大，古子樱听得费力。好像他们后来达成了某些协议，比如，以后在窑上，武小够答应帮着西门寿找机会压一压袁朴生的锐气，让他吃点苦头；还有，武小够答应，等西门寿做出一件得意之作，他一定想办法让人在陶大人面前推荐他的壶，等等。

　　古子樱觉得这些情况很重要，他想了半天，决定把事情告诉给袁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