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旅》是舒伯特著名的歌曲集,根据德国诗人缪勒的同名诗歌创作。组歌描写失落了幸福与希望的主人公流浪在冬日的旅程,充满凄凉和哀伤:“我来时是孤单一人,我走时,还是孑然一身。”而这一贯穿着话剧《冬之旅》的情绪基调,非常贴切地传达了剧中一对老人的伤感、迷惘,以及寻求精神解脱之路的困惑。
近日由剧作家万方、名导演赖声川和两位老戏骨——蓝天野、李立群通力合作的这出戏在沪上引起热烈的反响,诚如许多观众赞叹的,这是一出久违了的“高级戏剧”。所谓高级,我以为不仅是舞台呈现上的那种完美,那种高贵的抒情与优雅的诗意,更在于它的直击心灵、充满哲思。
戏的情节很简单:老金和老陈从中学时代起就是老同学,但“文革”时期,老陈在被囚禁与严刑的情况下交出了老金给他的一封信,致使老金家破人亡。几十年过去了,惴惴不安的老陈上门拜访,祈求原谅。这一下勾起了以舒伯特音乐为伴的老金的记忆与怨怼……就这样,两人在悔恨与记恨中不断纠结、备受困扰。直到先后得病,行将走到生命的终点,老金吩咐老陈把自己写的揭发信付之一炬……贯穿全剧的三封信,把这一对朋友几十年人生的交叉点与转折点生动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这出话剧表现了“文革题材”,然而,《冬之旅》的着眼点并不在这里,它表现的是两个生命个体之间的碰撞和对话,探索当人生遭受重大创伤、经历苦难、犯下错误之后,心灵如何从历史悲剧的缠绕中解脱出来。像一切优秀作品一样,《冬之旅》是超越题材而进入更高的人性层面的戏剧。而且这种超越还体现为摒弃了简单的是非善恶的判断,深刻地表现了现实的悖论和人生的两难。
比如,对于往日的痛苦和挫折,究竟应该记住还是忘却?事实上真正做到任何一方面都极其困难,人们总是在精神的夹缝中求得心里的平衡;又如剧中老陈所困惑的“如果犯罪的人是不可饶恕的,那么不肯饶恕是否也是犯罪?”,同样是个悖论。此外,关于理智(应该宽恕)与情感(无法宽恕)、受害者与加害者等等,编导也都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表现了各方的合理性,留给观众去思考。
故事的结局是伤感又温馨的,因为它让观众懂得了“受害者”的宽恕不是刻意的遗忘和回避,而曾经的“加害者”也不能活在“请求宽恕”之中。人类的心灵救赎只能依靠自己,要学会和解,首先得与自己和解。懂得了破除困扰自我的“茧”,宽恕别人或请求宽恕其实都已不再重要。赖声川导演运用一系列有效的舞台手段:歌手与钢琴师唱奏的舒伯特歌曲、缥缈如梦般的白纱幕及投影、精心设计却不露痕迹的场面调度,再加上两位老演员自然、低调的表演,一切都和谐地表达了这场“破茧之旅”的艰难与欣喜,一种类似宗教和哲学的终极关怀之情在剧场里油然而生。
剧终时,在冬雪洒落的公园里,我们看到患了癌症的老金与被阿尔茨海默症夺走记忆的老陈再次相遇,或者也可以想象为老金在步入天堂的那一刻,终于在心里说出了:“老朋友,我不能带你一起去,但我会在那里等你!”一句穿越了数十年的“老朋友”,融化了冰冻的友谊,怎能不令人潸然泪下!在感动唏嘘之余,观众也会想到:如此“破茧”行动是否一定要等到疾病缠身、死亡临近才有可能?
作为一出由两个人物的对话构成的戏,这部原创话剧的成功是可喜可贺的。
但细细品味,仍能感到某些不足之处。全剧的叙事结构还略显单薄,这不是指情节,而是说编导过于用力和执着于“出卖”这件事上,宽恕与忏悔、加害与被害,这根弦自始至终绷得太紧,情绪就比较单一与狭窄。能不能通过更多的对话和细节,进一步铺展生活面,对两位知识分子的性格作更丰富、细致的描绘?放开一点写,在厚重的情绪表达上做一些松弛与迂回的处理,给观众多一些想象和体味的余地,效果也许更好。
此外,本剧的基调尤其是上半场太过沉重。米兰·昆德拉曾借犹太人的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他的意思是优秀的文艺作品应当比普通人站得高,成为“上帝笑声”的回音。如果以这样的视点来看,在表现《冬之旅》这场人类的自我破茧之旅的时候,是否可以进一步发掘题材中的喜剧性因素,以一种更高的情绪点去引导观众解脱,而不是一味地陪着观众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