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乡下,我管它叫红薯。到了上海,入乡随俗,我也改口“山芋山芋”地叫起来。我爱吃山芋,无论是红皮白心还是褐皮黄心的。前者稍干微粉,后者润湿而甘甜 ,入口都甘之如饴。近几年,市面上紫薯粉墨登场,小小的,纺锤状,紫皮紫心,里表一致,贵为红薯中的极品,常在酒店餐桌上亮相,自然就抢走了淳朴憨厚的普通山芋的风头。城里人生活节节高,不在乎那几毛钱的差价了。在我,吃得最多的还是普普通通的山芋。用电饭煲烧饭,我总爱放上蒸架,将一切四瓣或两瓣的山芋置于其上,饭未煲好,芋香已经袅袅了。
山芋可以变换着吃:烧山芋苹果丁汤,健胃;煎山芋饼,解馋;煲山芋粥,暖心;微波炉烤山芋充作路边摊的“烘山芋”,炫技……有山芋的季节,它可以将你的生活调节得有滋有味。然而,我的山芋情结,不在于它的好吃,不在于它的花头翻尽,而是视它为患难与共的一种粮食。
我曾在乡下生活了十年。我和小伙伴们曾挎着小篮,拿着小铲,在大人翻过的红薯田里“沙里淘金”——翻掘遗漏在地里的小红薯。每掘到一只,就大呼小叫,就与伙伴比大小。冬天,地窖里存的一大半是红薯。同样,我的胃里也一大半是红薯。是红薯,这个穷乡僻壤里的主食给了我生长发育的滋养。
红薯的恩情也应载入你我城市人的史册。那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定量不够,瓜菜不见踪影,人人饥肠辘辘。总盼着有一天能吃个饱。时间在饥荒中慢慢流到看见了一丝曙光——粮店凭购粮证配给少量山芋!闻风而去的人流在粮店门前排起了长龙,大磅秤支在人行道上,一户一证秩序井然。但山芋过秤时却常起争执,若多了半斤几两,店员立马用刀削去半个。买家就拦着不让。店员大吼:“为后面的人想想啊,不要太自私!”被训者嘟囔着装袋或进篮、手提肩背怏怏离去……
不过,那仍是最喜庆的日子,“去买山芋啊,买山芋了!”石库门弄堂一片欢腾,家家后门厨房飘出山芋的甜香。那时期,我正住读高中,周日晚返校,母亲总在我包里塞一两块山芋,而我也总乘她不备,丢下山芋逃出家门,我不忍再分母亲和小妹的口粮。
连着几年,粮店都配给山芋,且年年数量增长。是山芋让我们的浮肿慢慢消退,是山芋让人们的脚步不再蹒跚,是山芋让我们慢慢走出饥荒!
如今,山芋不再是我们的主食,连大米白面都面临着不是——要减肥了!山芋呢,退居到三四线:解馋的零食,配菜的食材,通便的利器!看,时不时美食家就在微信上晒晒用山芋弄出的小点心照片,并叮嘱:吃了它,少吃一口米饭哦,别怪我没告诉你!
矫情得可爱。
山芋,人们不敢放量吃了。看着满菜场的山芋不摸不碰,心犹不甘。于是请回一枚,水植在瓶里盆里,让它萌发绿芽,然后看它开枝散叶,当它盆景欣赏了。
我也水植了一枚山芋,蹿出的枝枝叶叶,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我养它,不为小情小调,不为赶时髦,看到它,我眼前展开的是家乡垅垅畦畦一望无际的山芋田,我怀念那绿色下深埋的大小不一的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