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任教的公立学校，位于美国首都大华府地区马里兰州的蒙郡，是全美第26大学区，学生约15万。区内29所高中，十几所在全国名列前茅。2015-2016学年，州政府拨给蒙郡学区的教育经费是二十三亿九千万美元。一学年四个学期，一学期大小考试七八个，每次批卷定成绩，我总是愤愤不平，这不平来自于教育部的一项“百分之五十政策”，政策规定每次考试，老师不能给学生低于总分百分之五十的成绩，就是说，即使全答错，只要她/他尽力了，老师就得给一半分数。两种情况可以给零分：作弊或交白卷。

　　作为一个在唯分数为上的教育环境中长大的中国人，我觉得这个“百分之五十政策”是天下最荒唐的事情之一。政策的目的，是照顾学生的学习情绪，尤其那些有心向学、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学好的学生，使他们不必承受考试得低分的压力，避免因成绩不好而厌学，这和把学生放在第一位的教学理念一脉相承。但这政策很容易被学生滥用，尤其是不思进取的学生，使他们有恃无恐，老师最后被迫只能送分给学生。我一度尝试抵抗，但铩羽而归。

　　我的七年级数学班上有一个南美裔男生，堪称顽劣。在课堂上随意游荡，任意讲话，言语顶撞，善于狡辩，是校长办公室常客，属于全校知名人物，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我是学生我怕谁”的神气。这类学生通常有种种家庭问题，无心向学，但对教育部规定的学生权益，了如指掌。每次考试，他的成绩总是十分得三分、两分、甚至一分，我每次往计算机系统输入成绩时，看着那一两分，都得无可奈何地改成五分。终于在一次考试中，我决定输入他的实际得分：零分。

　　他当然很不满意地找我来了，说他没有交白卷，为什么给零分。我于是摊开那份一共九道题目、总分十五分的卷子，好像摊开一份谈判书。卷子没有留白，每道题下面都写了三两个字、或数字、或图案，都是毫无意义的涂鸦。我说，你不能随便写写画画，就说没有交白卷，向我来要分；四十五分钟考试时间，你五分钟做完了，而且坚持说检查了不止一次，我能在哪里看到你的努力呢？

　　“你看，”他指着其中一道题说，“这是我画的一条实数直线，上面有数字，表示我在解题。”我说：“首先这不是一条直线，是随意乱画的扭曲线条；再看这些凌乱歪斜的数字，零右边是正数，零左边也是正数吗？”“是的，实数直线……”他还是非常自信的口气。“零左边是负数，这是小学数学。你不懂这个，倒也罢了；你连一条直线也不肯好好画，怎么说你努力了？”他说：“我学过的，都用上了，你为什么否定我的努力？”我不为所动，他又说，“你不给我分数，是因为你不喜欢我。”我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他说：“我下面有课，请你离开。”他愤而离去，我愤而无语，稍坐，怒气愈盛，竟至于很不专业地把无辜的下一班劈头教训了一通，直到一个学生举手，一脸关切地问我“为什么今天情绪那么不好？”

　　刚下课，那学生的辅导员来了，说他投诉我不公，没有按政策判分，因此来了解情况。其实辅导员心如水清，但他竭力劝我还是给他一半分数，因为，“你说他乱涂，他说他尽力，那是没有答案的争执”；如果家长也插进来一闹——家长通常认定自己的孩子是天使——硬拿政策来说事，威胁要上告教育局，那就是一场车轮大战；教育局为了安抚家长，通常责令学校顺服家长意愿。为各方相安无事，最简单就是按政策办事，给他一半分数，把可能的麻烦扼杀在萌芽阶段。我虽在愤怒中，还是理智地知道在美国学校，有一句话千真万确：老师怕校长，校长怕家长，而学生呢？谁也不怕！

　　这就是美国公立学校中老师的无奈和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