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原有一个小会计,当兵去了,他们就通过大队找我,要我帮着接活,把西村会计一道兼下来。
我说:“东村会计都做不赢,再到西村管一套账,怎么弄得过来。”西村队长老季就说:“我们村小,好弄的。”我说:“村子再小,账目也是全套的,一样烦难。”大队干部就在一旁做工作,说:“乡下读书人少,你就帮一把吧阿彭,这事跟你们老队长也商量了,他也支持的。”
老队长也支持,我还有什么话说。于是我同时当了两个生产队的会计,这事四乡八村没有过。
西村会计室在河西,隔壁是一间茅草屋。我走过石桥去理账时,常见茅草屋门口坐着个婆婆,不是结线衫,就是纳鞋底,摸摸索索的,阳光下一头银丝。走进一看,才知是个盲婆婆。队里放工或坐烟时,会有个汉子在茅屋进进出出,很黑瘦,还戴个眼镜,这在乡下不多见。他那副眼镜还是黑框的,把一张脸衬得更黑;不过再黑,读书人模样还在。他口口声声叫盲婆婆“姆妈”,可见是母子。
有次大队部开会,我问老季:“西村那眼镜是谁?”老季说:“下放干部杜汉卿。”我说:“你们有私心,放着下放干部不用,叫我当你们会计!”老季压低嗓音说:“你不晓得,杜汉卿有情况。”我问:“什么情况?”老季看看四周,说:“以后再跟你说。”
我常利用雨天去西村理账。雨天不出工,是“乡下礼拜天”。在这样的天气里,常能看到杜汉卿在门前河里“搞副业”。他有时在浅水的草丛里摸鱼,弯腰弓背的;有时在深水处用脚尖探蟹洞,昂着头憋气。不论深水浅水,他那副眼镜片子总在河面上闪啊闪的,有些滑稽。每逢这时,我就在石桥上大声叫:“杜汉卿!”他也大声回:“阿彭来了!”声音沿着河面,传出老远。
这眼镜,想不到摸鱼还行:我算账时,常见他背了鱼篓回来,大鱼小鱼倒在脚桶里,鱼尾拍打桶底,满耳的啪啪声,真是好听。盲婆婆这时就会迎出来,扶着门框大声说:“姜汤在灶上,快吃,驱寒要紧!”声音里有无限欣喜,跟鱼跳声一样明亮。
那天摸鱼回来,杜汉卿挑了两条筷子长的鲫鱼,送进会计室,说:“这两条鱼你带回去,夜饭好坏有个荤腥。”我说:“你不知道吗,我三餐都在小学里搭伙,从来不开伙仓的。还是给老妈妈吃吧。”他也不坚持,笑笑。我拖个凳子请他坐,想跟他聊聊,把他那个“情况”聊出来。
可杜汉卿没坐,说有个老娘,又是瞎眼,不能脱人,还是你来我家坐坐吧。我说好,理完账就去了隔壁。他家很小,竹簾一隔,就算是两间,里间睡人,外间吃饭;那竹簾上,贴满毛主席像和样板戏海报,红彤彤的,比别人家更红。
我问杜汉卿:“听口音你不是这里人吧?”杜汉卿“嗯”了一声。我问:“那你以前在哪里?”他说:“在中学教书。”我说:“是学校派你下来的?”他说:“不,我犯了错误。”我怔了一下,还想问;又一想,再问下去好吗?如果是政治错误,无论历史还是现行,都还说得出口;如果是经济错误,无非钱物,也能说;可万一是生活方面的错误,涉及男女之事,他说得出口吗?我舌头一紧,遂向别处问:“你还领工资吗?”杜汉卿说:“没有了,跟大家一样挣工分。”我说:“怎么会呢?下放干部工资照领啊。”他苦笑一下,没回答。
当晚遇到老季,我就问起杜汉卿的身份,老季说:“他其实不是下放干部。”我说:“那你们怎么叫他下放干部呢?”老季说:“一个教书先生,工作没了,收入没了,拖着个瞎眼老娘到乡下来,还有比他更倒霉的吗?班子讨论,要是不给他个名头,有些人就会把他当成‘黑五类’,日斗夜斗,斗死也有份。”我哦了声,说:“这些天接触下来,我觉得杜汉卿蛮老实。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啊?”老季狡黠地一笑,说,以后你就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