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之年,断断续续进入几次幼儿园,不在学的时候,就牵着妈妈的衣角到处走,工厂、生产组、亲戚朋友家,都去。那时候在老家的祖父时常生病,一躺倒,电报就来了,作为大媳妇的妈妈就要收拾包袱,拖着我去先坐火车(经常是慢吞吞的夜车),然后转乌篷船,在微弱的晨曦中抵达绍兴柯桥后梅,这段日子里,妈妈日夜料理爷爷,我则在田头河边玩耍,看人家扳网或钓虾。
乡间的生活,是我人生的第一堂课。由此见识了稻田瓜棚油菜花,还有耕地或收割的场景,抚摸了水牛的弯角。羊是弱势动物,但也会顶人,赤脚的孩子每人牵一只羊出去寻草吃,他们见我走近就放羊过来,我看到羊一低头就没命地逃。大白鹅是王羲之的最爱,但这厮也会欺生,三五成群地作闲聊状,见我走过就拍打着翅膀追来,啄我的屁股。黄毛小鸭煞是可爱,但我用小石子丢它们,待会邻居老太太就扭着一双小脚,倒提着死鸭仔来找妈妈赔钱。人性难道真有欺软怕硬的一面?
乡下的日子宁静淡泊,却也有惊心动魄的时候。有一次我从厨房出来回卧房,头顶上突然一阵异响,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啪地一下重重摔下,仔细看,原来是一条手臂粗的乌梢蛇紧紧地盘住了一只肥硕的老鼠。我哆嗦着逃回客堂,当天晚上发高烧冒冷汗,躺了整整三天。娘娘(祖母)忧心忡忡地对妈妈说:蛇盘老虫是凶象,你爹的病恐怕难好了。
迷信也不是没有道理,爷爷的身体果真一天比一天差。娘娘请人砍掉了柴屋旁边的桃树,又请了道士来念咒驱鬼。留了几茎鼠须的老道士在爷爷的卧房里忙过一阵后又冲到我睡的床边,拿竹丝帚往我身上乱拍一阵,还含了一口水喷在我脸上。这让我恶心并恐惧,从此恨死了道士。但是爸爸去世后,我们还请了一班道士来做法事,光是加饭酒就被他们吃光四五坛,香烟也送了满满一篮。
爷爷大概也算得上乡绅了,他早年在浙江海关做过事,阔过一阵子,沈家台门里的好几进房子过去都是我们的。海关的生意停掉后就在家里闲居,靠父亲和叔父赡养。他人缘好,乡里乡亲对他敬重有加,当然写信、写春联、断家务事之类的事情也要劳动他。我跟他出去逛,常有老人在路边立停,跟他拉拉家常,顺便夸我几句。
十年前我回故乡,家乡父老跟我说起老人家还是肃然起敬。
爷爷在家读书,写字,也要赌钱,人家乐意叫他打牌,因为他一上桌就打瞌睡,一副牌结束人家就推推他:“大生哥(爷爷的小名),好付铜钿哉。”爷爷一惊,慌忙抹去口角的流涎,数钱。
吃了晚饭,我喜欢跟着妈妈在台门口的河边乘凉,风贴着河面吹来,十分凉爽。还有风景可看,乡里的汉子背靠斜阳,赤膊坐在石桥上,一大碗糙米饭堆得尖尖的,托碗的手再夹一叶霉干菜,扒口饭,低头咬一口菜梗。看人家摸螺蛳也是蛮有趣的,才比我大一点的孩子结了伴,争先恐后地从桥上跳下,他们潜入后就不见了动静,很让人揪心,但又在我绝望时突然像小白龙一样从浪花中蹿起,将鼓鼓一拳的螺蛳扔在竹篓里,晚上就是一家人的下饭了。他们在桥上吮着螺蛳,将壳再吐回河里,扑嗵扑嗵的声音很是悦耳。
现在,老家的河水是黑的,哪里还有螺蛳啊!
隔三差五地,我跟妈妈去镇上买菜,我紧挨着湿漉漉的船帮,将小手伸进水里,掬起一道道水花。乌篷船冲过竹簖的时候,哗地一下,船有惊无险地进入了新界。马车、酒家、布店、破庙,醉酒的男人和出嫁的新娘,喧嚣的街市永远有生动的风景。
故乡是记忆的底色,是感情的酵母,是根。但是,现在的孩子似乎没有故乡了。他们的籍贯上填着“浙江”或“安徽”两字,却永远回不去度假了。他们看不到原生态的农村,闻不到牛粪与稻谷的气息,没有听人瓜棚说鬼的恐惧与兴奋。他们不会游泳也缺乏对空间的准确判断,每年有溺水或坠楼的噩耗让人唏嘘。
西谚说:野菜是没有故乡的。本意指野菜有落地生根的旺盛生命力,但我们的孩子没有故乡,也不是野菜,他们是温室里靠营养液拔高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