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曾汶曾经在本刊发表过一篇文章,记述他在家里与沈寂一道过米寿的事,我也参加的。那天有这样一个细节,饭吃过了,咖啡也吃过了。朱曾汶还要拿出他“珍藏”的一听名牌咖啡再烧给大家吃。有人说,不必了,等你过九十岁的时候再吃吧。朱曾汶马上说:“我能活到九十岁吗?”大家一听有点愕然。后来是我插了一句嘴,咖啡没有烧。我的记忆已很模糊,但朱曾汶那篇文章是说得很清楚的。
转眼之间,竟是两年过去,朱曾汶真的过九十岁(当然是虚岁)生日了。日前收到他的请客帖子,一看,这一回的排场可大了,要到他家附近一爿大饭店去过。还拟定了那天的祝寿仪式。在我看来,朱曾汶这次是想借此机会“玩一玩”,并约亲朋好友一起玩,热闹一下,调剂调剂老年的寂寞。所以这次我倒不好意思空着手去了,东西已经准备好,不知到时能否拿得出手,反正是表个心意吧。
细想起来,这位朱曾汶老兄的一生是有点“福气”的。青少年是个公子哥儿。建国以后,虽没有进入“体制”内工作,只好闭门译书,好像委屈了些,但也因此躲过了一些劫难。最幸运的是竟能逃脱1957年那一关,堪称奇迹。“文革”中免不了要吃点小苦头,估计也能承受。因为不在“体制”内,也不会招惹什么“冤家对头”。不过我认为,朱曾汶最大的幸福还是有张芝这样一位贤内助。张芝女士是上海广电界最早也是有名的主持人,这且不言。我要说的是朱曾汶这个家有一大半是靠张芝支撑着的。
收到朱曾汶的请帖后,顿时想起沈寂,随即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他与朱曾汶同年,我问他大寿怎么过?他说,还早呢,要到今年九月,再说吧。接着突然又来了一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说不定呢!”我听了先是一呆,再一想这是他的旷达之语。人活到这个岁数,一切都不在话下,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做好告别的思想准备,心中没有罣碍,反倒活得非常自在了。沈寂的遭遇跟我差不多,有过相当长的一段坎坷日子。老来文思喷发,写了好几部有关老上海的传奇,现在手头上进行的是几位老电影人的回忆录。这些老电影人都有过辉煌灿烂的历史,立过功,但也被曲解过误传过,又被人遗忘已久。如今还他们一个真实的过去,也只有沈寂能担当此任了。最近沈寂与贺友直同被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按他们的年龄,早已过线。但这两位老先生确实既有“文”也有“史”,有代表性,经过特批,终于正式荣膺了当今的“翰林”。
以上说的是两位九十岁的老朋友。不久前又认识了一位九十岁的新朋友,就是吴越然牙医。说是新,其实早已闻名。今年寿登期颐的夏振寰老先生以前到我家来,总说是顺便弯过来的。他还要到对过弄堂一位老朋友那里去看牙齿,老朋友就是吴医生。那天在夏老的百岁寿宴上见到了,一点不像九十岁,行动敏捷,说话风趣,仍不脱宁波口音。听说我的老伴牙齿有点小毛病,马上说:“几时我带了‘太阳伞’到府上来。”“太阳伞”是早先的江湖郎中在马路上为人拔牙竖立的“标记”。散席后我们一道坐他女婿开的车子回家。一路上吴医生的话不断。这才得知,吴医生是司徒博的学生。司徒博,这个名字太熟悉了,他的诊所是一幢灰白色的老式洋房,坐落在淮海中路嵩山路附近,几十年如一日地是淮海路上的一道风景线,一块老招牌。
比起来这三位九十岁新老朋友来,我要小几岁。我向来主张“不计年”,就这样稀里糊涂顺其自然地过下去。传说老弹词家姚荫梅先生九十岁以后,常常在晚上临睡前跟老伴打招呼:“搭倷再会喽!”第二天早上醒来又跟老伴说:“喔唷,又碰头哉!”人生如戏,就是要想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