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能被称为“先生”,这百多年来统共也没几个——前阵子刚过102岁寿辰的钱锺书夫人杨绛肯定算,以学术、散文、译作“三笔”著称的林文月应该算,一生浸淫古典诗词创作、研究、教学的叶嘉莹,当然也算。
中学里喜欢上阮籍,好像就是从叶先生的书开始的。学校边上有一家鹿鸣书店,店主大概是中文系前辈,看到十几岁的在书堆前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拣选的我,那位至今不知名的学长,一股脑儿地,把叶先生的书叠在我的手里,一刹那被惊着的手里沉甸甸的感觉,至今想起来,都有种发蒙的震撼。当时,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位中英文双硕士,能用二胡演奏唐诗音律的常老师,向来斯文温和的他,也一再推崇着叶先生,语气急切到好像为人为文,不看叶先生,简直就是罪过。
到了大一点,才了解到叶先生的生平,心想着,世道不公,学养与天命,有时真的是两回事——少年母亡,她写下“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新婚夫拘,她以“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直抒胸臆;中年丧女,她更连写十首《哭女诗》:“噩耗惊心午夜闻,呼天肠断信难真。何期小别才三日,竟尔人天两地分。”“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故土异乡、颠沛流离、生聚死别,叶先生至今的九十载岁月,怎么也算不上顺遂。但人生悲欢,于她,不过是一把带来剧痛的雕刻刀,把那些棱角,从粗粝磨成雅致。
这是一个诗韵渐淡、风骚转衰、瘠义肥辞的躁动时代,但叶先生偏偏风华独立,成就世人内心的一缕温润慰藉。她曾说:“我真是历尽了平生各种不幸的一个人。但是人生经历了大的苦难,就会使小我投身于大的境界。也许我留下一些东西,也许我写的诗词或者论文,你们觉得也还有美的地方。可是我那一柱鲛绡,是用多少忧愁和困难织出来的?”海里的鲛人泣泪成珠,织成美丽的鲛绡,那是世界上最轻柔美丽的丝绸。无论风雨沧桑,总还有数千年的含英咀华,永远伴她左右,成她挚友。也正因此,急速奔走的时间大神仿佛在靠近她时缓缓凝固,像夏日里翅膀黏哒哒的蜻蜓,颤颤巍巍飞到她身边,终于还是五体投地。
所期石炼天能补,但使珠圆月岂亏。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园春梦总依依——这是我们的女先生,诗心不变,万古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