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性情平和的人,即使病确诊以后,每次见到她,也还是一如往常含着浅浅的、温和的笑容,这笑容甚至松懈了我们对病魔的恐惧,生出乐观的幻想。
去年春节在饭店聚会,她戴着一顶紫红色的绒线帽,帽檐下露出一绺灰白的额发,她很久不染发了,化疗后头发倒掉得不多,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头灰白色。紫红的绒线帽遮住白发,把她原来白皙、现在蒙上一层灰暗的脸也衬出些许光彩,显得精神多了。我称赞说,你戴这顶帽子很好看。她笑道,我是圆脸呀,就要选这种式样的。见她情绪不错,我小心探问病情,她淡淡说“还好”,又说,不去多想,过好每一天吧。揣摩话里意思,似乎不妙,但看看她的笑容,又无端地轻松许多。
今年春节的年饭,是她和全家一起吃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后来才听说,此时癌细胞已经转移,化验指标都不好,她已做过第二次手术。她心里也许是抱着过最后一个春节的想法来的。但是她平和的表情一点也没有传达出这些不好的信息,只是吃饭时用一个小盘子,将自己的菜另外拣出来,安静地坐在桌子一隅。她的淡定,加上除夕之夜全家团圆,谁都忽略有个也许不久于世的重病人在场,高举酒杯共祝新年,互祝健康快乐。还有人感慨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只有身体最重要啊。我担心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她依旧浅浅笑着,和大家一起举杯,并没有自己是例外的样子。
今年七月听说,她的情况越发不好,八月上旬吐血住进医院。一直想去看望她,心下又害怕着,顾虑着,不知道买什么东西去,她此时还能吃下什么呢?最重要的是,怕看见脑子里想象的那幅情景,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多余,真是相对无言啊。就这么犹豫着,拖延着,直至八月二十三日晚饭时,突然接到电话,医生说,就这几天了。急忙赶去医院,她已戴上氧气罩三天了,人却躺不下去,歪在床上,一口口费力地喘气,见到我们,用眼神打招呼,又挣扎着要坐正,被止住;又抬手指指沙发,要我们坐。临走,她话说不出来,向我们拱手作揖。自始至终,人是极度难受,却神情平静,礼数周到,丝毫没有我脑中想象的那种情景出现。我们离开医院五个小时后,她去世了。
她是我的一个亲戚,平日接触不多,她去世后,却一连几天在细细回想她患病三年多来的点滴。我不想用“豁达”“开朗”之类的词,生命终止,肉体化成一粒沙尘坠入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宇宙,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很多癌症病人到了晚期,被病痛、焦虑、烦躁、恐惧、绝望折磨得失态到没有人形的可怕情景,不是时有耳闻?她也一定都经历了,三年多来,病情天天加重,死神步步逼近,生的希望像水一样从掌心一点点流走。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她那令亲人宽慰的娴静,浅浅的笑容,是独自度过多少恐惧绝望的不眠之夜,将生生死死,来途去路思尽想透,无数次劝告说服自己,才打整出来的?可以想象,却没人知道了。
她是个身患绝症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作”一点呢?痛哭,诉说,发脾气,骂骂人,寻求发泄的渠道,把痛苦让周围人共同分担一点,心里总会好受一点吧,要知道,家人是绝对不会计较的啊。她一向贤淑,善良,宽厚,这次也是这样,轻轻踮着脚步,悄悄掩上门,谁也不打扰,自己走了。
远去的她留下一个安详的背影。
我却对“尊严”两字有了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