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们刻一卷新诗

　　一个人一辈子干一个行当，第一年该是最难忘的。

　　我21岁工作，入教书这个行当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下来，我早已习惯了它的晨钟暮鼓。我不急也不缓，就这么走着，只是感到有些疲倦罢了。这是因为，自从这一行号称“被重视”之后，它就不再是它自己了，就像一个古镇被开发后，熙熙攘攘的人流破坏了它的清静一样。

　　我入行的时候，这一行很不景气。但凡有点能耐的人，下海的下海，改行的改行。而我，却逆向而行——倒不是我崇高，只是心态不那么浮躁。当时，我被分配到一个小镇的偏校，似乎有点天高皇帝远的味道。大家都心平气和，没见人“抢课”，也没有领导在门口“侍驾”。不早来，也不胡乱迟到。偶然有事是难免的，也不钉是钉铆是铆。说不上懒散，每年送上重点高中的也不少；但也不加班加点，似乎都悠悠然的样子。

　　我上新书第二课的时候，副校长来听课。我有点紧张，两课时的内容一课时上完了。他说挺好，就走了，没有“后文”。就这样，我成了我的一亩三分田的主人。我可以讲一节课的鲁迅轶事，私密的，隐晦的，都讲，口无遮拦；他们觉得好听，也不厌烦我。我把我喜欢的，都兜售给他们，虽然，我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和我一样喜欢，但还是无法阻挡我的热情。我为他们刻了一卷新诗，其中有舒婷的《双桅船》、北岛的《回答》、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激流》、阿波利奈尔的《蜜腊波桥》……我不知道那些学生是否还会吟诵“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那时我是多么喜欢《蜜腊波桥》，“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我无端地喜欢着，也希望他们跟着我喜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不敢私藏。我甚至还记得是闻家驷翻译的，后来也读到过其他译本，都觉得没他的好。

　　多年之后，有学生提起我的课，都说有趣。那些轶事，他们也都记着。而凡是我正经上的，他们都忘记了。

　　浪漫而纯粹的教育

　　渐渐地，我很少东拉西扯了——我成了一个纯粹的语文老师了。如今，我向学生说起那些往事，他们都神往不已。可是他们同我一样，也已身不由己。我们都被固定在一个无可奈何的位置上。比如今夜有月，我们会去海边赏月吗？但是二十年前，我们却敢。其实，也无所谓“敢”与“不敢”，那时，根本就没这样的顾忌。我记得是中秋前后，学校租了五六只水泥机船，浩浩荡荡去杭州湾海边看月——那是多么浪漫的事啊！孔子赞赏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庶几近之。学生们提着凳子下船，叽叽喳喳地抢着位置。船穿行在旷野间，庄稼地的气味随风飘荡。明月初升，大如车轮，金黄金黄，与平日所见，大不一样。海风浩荡，滩涂苍茫，潮来如风，风卷海浪。师生坐在海塘上，默默享受着大自然的壮美，直到后半夜，才哈欠连天地回去。谁也没有大惊小怪，家长也不曾着急，教育局也没有事后通报——那时，谁在乎这事呢？

　　现在想想，我们的胆子好大哟！

　　就这样，我们偏安一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是一个教育相对纯粹的时代，无论哪一方，都没有太强的功利心。学生还有农忙假，家长对于孩子读好书考大学，抱着“撞大运”的态度，也不着急。老师之间，也没有那么多评比。相比现在的精细化，那简直是天壤之别。记得有一回大考之后也想与中心校比比平均分，没有电脑，只得靠算盘。一个报分数，一个拨算盘子。累加到半途，不知怎么回事，出错了。于是，只得重来，结果到后半截又犯糊涂了。如此几番折腾下来，谁都不耐烦了。于是，推倒了事。大家都说，算了算了，这么多学生，哪算得清楚啊，乱叨叨，种好稻，折腾个啥呀。如此，好坏就只成了一个感觉，至于好或差几个百分点，那就不大容易搞清楚了——其实，也是不屑为的。哪像如今，有了电脑，分数存档，只要按一下键盘，什么样的比较都能出来。于是，攀比之心日炽，谁也不肯善罢甘休，师生都吃尽苦头，到头来才明白不过是“陪太子读书”而已。老子说，“圣人出，有大伪。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以前读着懵懂，现在才渐渐明白起来。

　　一晃二十年过去。现在，读书已是天大的事，谁也难得安闲了。许多无用功大行其道，打着各种旗号招摇撞骗。倒也不是说回到二十年前去就万事大吉——那时也有那时的毛病，只是我们丢了太多的东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