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到嘉定乡村参加表外甥的婚礼,表嫂送我一大袋青菜萝卜。回到家,把青菜一棵棵剥成菜心,瞧着一大堆剥下来的菜叶,我决定包馄饨。
从冰箱里拿出肉糜解冻,青菜叶片和荠菜洗净焯水剁成碎末。拌好馅料,买来馄饨皮,一边包馄饨,一边,想起了幼年时光,在外婆家,二舅舅为我包馄饨的景象。
五六岁的时候,每到夜晚,乡村小学昏暗的煤油灯下,我躺在被窝里朦胧欲睡,母亲坐在床边结绒线或是扎鞋底(记得她还纺过纱),一边和同宿舍的同事聊天。六七岁被送人当童养媳又归家、幼年时没能上学、少年时下田干活、到上海做童工、十九岁才得以上学读三年级、下雨天和不上学堂的舅舅们吵架、外婆生下女婴都盖在子孙桶里闷死、被送到育婴堂的小舅舅长大后前来认亲……母亲与家族的奇闻逸事,几乎都是在这样的夜晚,被我铭记在心。
我有四位舅舅。二舅舅是小学教师,嘉定方言称“先生”。四个舅舅当中,二舅舅最矮小,甚至,比母亲还矮。母亲说,那是因为,外婆生下二舅舅没多久就怀上了她。她生下来以后,二舅舅就没了奶吃,营养不良。母亲对二舅舅是很感念的。她考入免学费免食宿费的安亭师范后,每月用来买牙膏肥皂草纸的一块零用钱,主要靠外婆供给。已成家的二舅舅,有时也会偷偷地塞给她。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退休后的二舅舅受邀到县志办公室发挥余热。我在网上查到“嘉定县县志编纂委员会”的名录,“县志办公室其他工作人员”的名单里,二舅舅的名字被错写成了“曹大成”。嘉定方言和沪语中,“赵”、“曹”不分,加上他家住曹王,列名单的人想当然地给他改了姓。母亲不识字的时日,人问她姓什么?她说姓赵。又问,哪个赵?她颇自豪地答:“曹操的曹。”雨天,旷课的大舅舅会把跟随外公在镇上茶馆里听来的说书转述给弟妹们听,是以母亲晓得曹操。后来她上了学,才知有“走肖赵”和“曲日曹”之分。
我的童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在寒暑假到外婆家小住。到那里的第一天,外婆拿个锅子,迈开小脚,到镇上的饭馆给我买回一碗三鲜汤;大舅妈二舅妈为我烧乡下荷包蛋;大表哥穿上橡胶套裤到河里为我摸鱼。二舅舅,买来瘦肉包馄饨。我和表哥表姐们围在二舅舅身边,看他剁肉馅、菜馅,看他包馄饨。我那时特别挑嘴,馄饨里的生姜末、肥肉粒,都有本事吐出来。弄到后来,我只吃馄饨皮,把馄饨馅挖出来送给表哥们吃。
有一年暑假,我大概十岁。那天,天很热。我在临近二舅舅家的小河边玩,蝉鸣甚欢。我望见河边的小树上有一只“钥匙哒”(蝉的一种,体型较小,嘉定方言和沪语的发音都如此,学名不知)。我欣欣然跑过去,准备踮起脚尖抓住它。不承想小树下的绿茵茵一片不是草地,而是浮萍。我一脚踏空掉进河里,一只凉鞋沉了下去。我紧紧抱住那棵小树大声喊叫,直到二舅舅把我拉上岸。
上岸后发现,我浑身上下都被树上的洋辣子(红绿相间的毛毛虫)刺伤了,好多肿块,又痒又痛。二舅舅骑车带我去看医生,打针,涂药膏,还送了我一把五分硬币。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泪眼婆娑的我,握着这些硬币,似乎好受了些。现在回想,这些硬币,应该是二舅舅的私房钱。
二舅舅一生节俭,老来唯一的嗜好就是打麻将。去年他生了病,又摔伤了腿,多亏表哥表姐悉心照料。酒席宴上,坐在轮椅里的二舅舅显得很瘦弱。望着耄耋之年的舅舅舅妈和父亲母亲,一丝忧伤浮上我的心头。
将近两百只馄饨包好了,除了这顿吃的,其他的放进冰箱速冻。解冻的童年回忆,却是生命中可贵的温馨。愿舅舅们晚晴温暖,余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