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他们相会了
那粥堪称古蜀街吃食一绝,选百合、莲心、血糯、桂花加冰糖,以竹炭文火慢慢熬制,甜爽不腻,入口即化。是滋阴补气、养颜健身之上佳补品。莫水蓉演完戏,嗓子上火,身子发冷,袁朴生总是不言不语地把那罐百合莲心粥递上,等她喝完了,再和她说话。这样的时候,反倒是莫水蓉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以前,她身边并不是没有追捧她的、献殷勤的男人,但像袁朴生这样认真、把一颗心全扑在她身上的男人,还真没有过。
有一句话,莫水蓉说过了多少遍,袁朴生也回答过多少遍了。若是你我没有一个结果,那如何是好?朴生愿意。莫水蓉的意思里,包含着很大的隐衷。但袁朴生真心爱这个女人,他已经决定了,无论她的出身多么卑贱,不管她的男人是死是活,遑论自己有没有什么名分,袁朴生都要爱下去。当然他要娶她,堂堂正正地做夫妻,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他置下了宅子、家具,可是前一阵子,古蜀街上风言风语,说莫水蓉早先的男人并没有死,那个早先的雪琴班首席琴师、鸦片鬼汪一轩还好好地活着呢。古蜀街的乡规民约里,强占他人之妻,属于大逆不道之罪,是要被游街示众的。
莫水蓉多少次对袁朴生说过,当时,汪一轩溺水身亡后,她是亲眼看着他被人从大水潭里捞上来,是她替他穿上寿衣入殓的。虽然,那个炎热酷暑的季节,汪一轩浮了三天的尸体已经腐烂了,但他毕竟是她的丈夫、是她儿子阿多的父亲。他的面容即便完全腐烂了,她也认得出来。汪一轩的坟上,都已经长青草了。袁朴生曾经动摇。但那只是天空划过的流星一般。最终,他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他要娶她。
雪琴班的人吃完夜宵,各自回村里的驿馆休息了。他们相会了。莫水蓉作为当家花旦,凡在外演出,皆有单独的住所。今晚她的下榻之处,是本村大户、老戏迷刘员外的一间会所,有厅堂,厢房,卧室,还带一个小花园。红烛的光晕忽明忽暗地诱人,竹炭红泥炉火旺旺的。砂锅里的水开了,莫水蓉用一把袁朴生送的合欢壶,给他沏了一壶阳羡雪芽茶。袅袅上升的水汽里,茶香弥漫,衬着卸了装的莫水蓉,更显得楚楚动人。
朴生,你白天做壶已经很累了。从明天起,夜里你就不要再跟着了,好吗?在袁朴生听来,那幽幽的声音如在梦里。莫水蓉一双凤眼凝视着他,双手摩挲着合欢壶,那壶上幽如珠光的包浆,愈衬出她的手指,牙雕般圆润洁白。袁朴生的笑容里有一种笃定的味道。这个晚上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把一个大红的帖子,端端正正地送到莫水蓉面前,里面是一个恭楷写就的黄道吉日,这是他专门请镇上的风水先生看下的娶亲日子。
莫水蓉把大红的帖子打开,不知为什么,泪光一闪,她的眼泪噗噜噜地下来了。莫水蓉迟迟疑疑地拿出一封信函,递给他时,欲又缩回来。他一目十行地读完,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掌。
水蓉吾妻:
见字如面。生死契阔,一言难尽。吾尚在阳间好好活着。至盼吾妻恪守妇道,万万不可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汝若有辱吾汪氏门庭,则千夫所指、万世不得复生矣。切切!
夫 一轩 如面
袁朴生目光直直地看着莫水蓉。莫水蓉上前抱住他,泪光盈盈地说,朴生,对不起……她的脸庞冰凉,像绸缎一样光滑。间断的饮泣中,袁朴生感觉她温软的身体在抽搐。他安慰地拍拍她,替她拭泪,自己也慢慢冷静下来,复将信函仔细看了一遍。这确是他的笔迹吗?袁朴生问。有点像的。莫水蓉低低地说,不过,字虽然像,语气却不太像。一轩没有念过几年书,他不用那种文绉绉的语气。信是谁给你的?汪小三。他在镇公所里当差,是一轩的堂弟。会不会有人仿冒他的笔迹?莫水蓉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去了。袁朴生问:水蓉,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莫水蓉摇摇头。她似乎有点躲避他的目光。一股热血往头上直涌,他的眼睛里喷射出凛然的光。
既然如此,一张没根没据的字条,就能拦得住我袁朴生吗?莫水蓉怯怯地看着他,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可是汪小三说亲眼在上海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