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这是外婆活着时留给我的最后记忆
临睡前,我听见外婆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以为她饿了。在移动马桶上,她开始自己排便,不是平常干硬的大便(平常需要妈妈协助揿按肛门才能排便),伴有拉稀反应。妈妈怀疑她是布丁吃坏了肚子,我便用糖水调了红霉素让她服下。我们担心她夜间又会拉肚子,便给她用上成人尿布。这是外婆平生第一次用成人尿布。
这晚,我在临睡前去看外婆,推开房门,听见气垫床轻微的气流声,把夜衬托得格外安详。我按亮台灯,像往常一样摸摸外婆的脸,将她的被子掖好。她朝外侧睡着,睡得很安静。因为吃了化痰药,她咳了一点痰在枕巾上,我用纸巾轻轻地擦去了。
第二天是2月4日,立春。这一天,是春之起始,却成了我最爱的外婆生命的终点。
我起床应是九点多了。然后,下楼协助妈妈一起把外婆抱起来,给她穿上薄羽绒外套。我把她抱到了旁边的移动马桶上。尿布上有一些大便,不多,妈给她清理擦拭了。她又在马桶上排出一些,一场长长的小便。这些工序比平时的早晨要容易简短得多。但外婆在马桶上显然坐不动,人不断前倾,我让她往靠背上靠,但她似乎连倚靠的力气也没有。
做完清洁,妈妈给外婆喂早饭。妈妈说:“姆妈,你乖,喜欢你,你吃!”听妈妈这么说,外婆便努力张开嘴,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咽下去,汤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外婆的早餐里是溶解了药物的,早餐吃不进,意味着放在里面的药也没有吃进去,腹泻和炎症怎么可能好呢?我又去掰开两粒红霉素,放在小酒盅里,用开水和白糖调匀,打算喂外婆吃下。我蹲下身,说:“吃药,外婆。”外婆听话地喝药了,她一边喝,一边深深地望着我,很深很深。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她看上去好没精神,脸上的皮肤皱皱的,像风干的树皮那样皱。我对妈妈说,再给外婆涂些面霜吧。妈妈说,已经涂过了。
吃完了药,我们决定今天让外婆躺在床上休息。我抱她,她完全站不动,几乎要跪下来,全身的分量都压在我两手上了。只好赶紧喊爸来帮忙,三个人七手八脚把外婆抱上床,给她换上新的尿布。妈妈又给她用上理疗仪,想让她的腹部舒服些。做完这些,我们给外婆盖好了被子。
我站在床的另一头,定定地看了一眼外婆。外婆微微侧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出神地望着窗外。她的目光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有神了。这是外婆活着时留给我的最后记忆……
10点,我出门。准备去签证中心取台湾通行证。那天的路有些堵,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我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哭,车到卢浦大桥浦西段,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灵灵你要回来了,外婆没了!”妈妈在电话那头哭。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此时是10点16分。外婆离开的时间大约是10点10分左右。妈妈去给外婆的理疗仪换位置,发现她没有反应。外婆一直敏感,哪怕睡着了,只要有人摆弄她,她就会惊醒。妈妈慌了神,痛哭着大声呼唤外婆,她用力抱着她摇动她,紧紧握住她的手……爸爸正要出门,马上折返身,帮着妈妈一起大声呼喊外婆。妈妈说,外婆最后流出了一滴眼泪。她应该都听到了。
2013年立春这一天,妈妈失去了姆妈,我失去了外婆。六十九岁的妈妈说,直到没有了姆妈,她才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外婆不是我的亲外婆,我的妈妈是外婆领养的。这从来不是秘密。曾经,无数次在影视剧里或者文学作品里看到读到“主人公突然得知自己不是父母亲生而崩溃”的情节,我都有些小小的不解。在妈妈和我的意识里,血缘和亲情并没有必然的关系,亲人之间的情感联系更多的是因为长时间“在一起”而慢慢培养的,与“生”相比,更要紧的当然是“养”。
年幼时,曾和妈妈、外婆一起回到江苏丹阳老家,见到过妈妈的亲生父亲。我的亲外公戴着一顶呢子毡帽,坐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他那时好像正在病中。他招手,让我走近,慈爱地看了我一眼,朝我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手心里抓着几颗黄澄澄的桂圆。这幅画面独立于我的记忆里,没有铺垫,也没有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