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于讲真话,“秉性难移,至死不悔”
耀邦的刻苦读书与独立思考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去他办公室工作报到的第一天,他同我谈话时就说,每天的工作完了以后,如果还有时间,就要多读书、多思考问题。据我观察,他似乎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冷静的理智,对许多事情都有他的独立见解。1959年的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庐山会议),耀邦对批判彭德怀感到困惑,在长达半个月的全会期间,只在小组会上有一次简短的表态性的发言,表示拥护“三面红旗”和毛泽东的讲话,对彭德怀未作任何揭发批判。在那种形势下,作为中央委员,这种态度已是难能可贵了。庐山会议后,林彪取代彭德怀主持军委工作,鼓吹“突出政治”“立竿见影”“句句真理”之类,我最早从耀邦那里便听到过不同声音。1959年他在团中央召开的一次会上说:“现在到处讲政治,什么事情都联系政治,这样搞,就不是政治挂帅,而是政治当兵了。”耀邦不赞成“句句是真理”的说法,他曾说:毛主席主持会议时说“同志们,开会了”,这句话能算是真理吗?1966年初夏,耀邦由陕西挨整,回家休息。我从河南参加“四清”运动回来,有一天去看他,当天的《北京日报》上发表了一篇社论,题为《游泳也要突出政治》。社论很短,主要内容是提醒中小学生暑假游泳要注意安全,这同“突出政治”压根沾不上边儿。我向耀邦反映了这事后,他哈哈一笑,脱口说道:“游泳突出什么政治!游泳应该突出鼻子,不然就会呛水!”耀邦敢于讲真话、坚持讲真话的作风伴随了他一生,为此吃过不少苦头,但他“秉性难移”“至死不悔”。他常对人讲,做人既不能有害人之心,也不能有防人之心,不然我们的党和革命队伍里就不能有正常的同志关系。
严于律己,“谁要找我走后门、批条子,就是把我看扁了!”
耀邦真正做到了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当了总书记后,他对自己和家人的要求更严了,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耀邦的哥哥胡耀福受浏阳县有关同志的委托,来京要求他为县里批点化肥,耀邦一口拒绝说:“谁要找我走后门、批条子,就是把我看扁了!”耀邦的三儿子胡德华当时在南京工作,因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得了痛风病,想转业回北京。尽管他完全符合军人转业的政策,但耀邦也不允许。耀邦曾亲口对我说:“德华想调回北京,我不赞成。我同他说,我的孩子不要都在北京,有一个在外地工作很好嘛。”1983年,中央提出机构改革和废除领导职务终身制时,一些老干部缺乏思想准备,对退居二线有抵触情绪。我就曾听到一位老同志激动地说:“胡耀邦老是让老干部健康长寿、健康长寿,我一听就反感!”这时,耀邦首先同他夫人李昭商量:“你带个头吧,你先退下来,我好做工作。”满妹当兵、上大学,也完全是凭自己的努力工作和积极表现,从而得到了领导和群众的认可而实现的,耀邦不但不为她说话、托关系,而且不许他的哥哥们帮忙,谁要多说一句,还要受到耀邦的严厉批评。由于耀邦对家人一贯的严格要求,他的几个孩子唯恐有损父亲的形象和影响党的声誉,耀邦在台上时,他们兄妹四人都自觉做到一不干政、二不要官、三不经商、四不出国,而当时,正是社会上“出国热”“经商热”高温灼人的时候。耀邦不论大事小事,都做到了言行一致、身体力行、严格要求、从不特殊,并且用这种精神打造出了他的家风。
耀邦对身边工作人员要求也很严格。据我所知,新中国成立以后,先后在他身边工作的秘书、警卫、司机、厨师有二十来人,除一人因为要求回原籍工作、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请他帮助过以外,没有一人因个人问题请他说过话。相反,1979年他任中共中央秘书长后,为了防止周围熟人走他的关系得到提拔,事先与大家都打了招呼。有一次我去看耀邦(他当时还住在富强胡同),在门口正好碰上一位来京上访的妇女。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胡耀邦家住址的?”她很爽直地说:“我是向别人打听的,人家要了我三块钱,不能白告诉。”这时耀邦的秘书出面接待了她,留下了她的申诉材料。随后我进去看望耀邦并告诉了他这件事。我说:“耀邦同志,您的住址也值钱啊,告诉一次可以挣三块钱。”他笑了笑,说:“现在找我的人很多,有的是看望的,有的是要求解决各种问题的,也有不少上访的。”停了一下,他很严肃地说:“高勇,你告诉大家,谁要是想提拔,不要来找我,这些事我都不管。要是受了委屈、遭到错误打击,找我,我管!”
与此相反的是,耀邦对整过他的造反派、军代表等都宽厚以待,替他们说好话、落实政策、安排工作,有时连当事者自己都觉得不可原谅,无颜见他,而耀邦却说他们是在当时压力下为了“过关”而做的。
调查研究立志走遍全国2000多个县
耀邦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宵衣旰食,勤于政务,几十年如一日。他经常引用他所在部队一位基层干部的话说:干部就是要干,战士就是要战。当年主政团中央时,耀邦40多岁,他的办公室与卧室只一墙之隔,中间有门相通。但他从不午睡,午饭后只在沙发上靠一会儿,看看报纸,打个盹儿,就又工作了。他的工作日程上没有周末,每天晚上都要工作或读书,直到深夜一两点钟。他习惯夜里工作和读书,也要求工作人员能熬夜。每次外出调查,若要从有关部门带上几个人,都要事先了解这些人能不能熬夜。
“文革”后,中央分配他主持中国科学院的工作。为了尽快调查研究,写出给国务院的《汇报提纲》,他马不停蹄,一天跑三个研究所。每天上班时则由家里带个铝制饭盒,装上饭和菜,该吃饭时就在哪里吃凉饭凉菜。有一天我去家里看他,问他身体情况,他说还好,就是肠胃不适。我问怎么回事,恰巧李昭听到了,就说:“怎么能好了呢?他天天带着饭盒上班,中午尽吃凉饭。”我即向耀邦说:“这可不行,您已经是60岁的人了,这样长期下去身体是受不了的。中午坐车回家吃顿饭,或要食堂帮您做点饭,这也不算特殊化,谁听说过一位政府部长带饭盒上班的?您大概是唯一的一位了。”我见他不表态,就又重复一句:“您自己可以打听打听,有没有哪一位部长是带饭盒上班的?”他听后只是冲我淡淡一笑,什么话也不说。
耀邦在深入实际、调查研究、了解民情、联系群众等方面工作,也是很突出的。他仅在任党中央总书记的七年中,就有六年的春节未在北京与家人团聚,而是深入到矿山井下、穷僻山乡、牧民帐篷、边防哨卡,同人民群众一起过年,同基层干部共商脱贫致富大计。1952年调到团中央后,他立志要走遍全国的两千多个县。他认为,没有对实际情况的深入了解,甚至许多地方连去也没有去过、看也没有看过,头脑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怎么可能指导好那里的工作呢?他同一些县委书记谈话时说:“一个人当了三年县委书记,不把所有的村庄跑遍行吗?”并说:“经常到下面走一走,看一看,增加点感性知识是非常重要的,也许一千个感性认识才能上升为一个理性认识。对负责领导工作的人来说,最大的危险就是脱离实际。”全国共有183个地(市、州)、2400多个县(市、旗),尽管耀邦已经走了173个地(市、州)、1703个县(市、旗),全国30个少数民族自治州(除玉树、果洛两个州外)都去过,但他仍不满足。1986年的一天,我去看他,那时他刚从山东等地调查回来,兴致勃勃地同我说:“我再出去两次,就可以把全国的专区跑遍了。”我说:“您原来的目标不是要把全国两千多个县都跑遍吗?”他不无遗憾地说:“唉!‘文化大革命’把我给耽误了,这个目标不能实现了。”摘自2014年第4期《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