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们在新疆白雪皑皑、鲜血殷殷的童年,爸爸的身影更见清晰,连续了。他被盛世才软禁在家,苦闷、焦虑的日子里,那时我两岁不到,他已经预感来日无多,就试着教我认读方块字,第一天教的就是“祖国”两字。每天生字20个,隔天倒背如流,一次也没挨过爸爸放在我身旁的戒尺打手心。初秋,新疆已经很冷。一天大雨,爸爸抱我到院中,他撑开雨伞对我说:“这把雨伞就像祖国,它能为你挡风遮雨,但你也要好好爱护它。”尽管爸爸已两次提到“祖国”,我还是没有什么概念。但我会觉得祖国与我很亲近,她能帮我,我也要帮她。长大重温这段往事,似乎形成了我们对国家、对社会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一次在新疆唯一一条洋行街上,白俄开的玩具店里,我趁大人不注意,拿回了一个“维族娃娃”。爸爸知道后,非常震怒,一定要我送回去,向白俄老板娘道歉,我无论如何哭求,爸爸都不答应。妈妈陪我送还了娃娃,我哭了很久……这次童年哭泣,带给成年后我和弟弟妹妹终生的影响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绝不伸手。
爸爸被杀害后,他的狱友保民叔叔转交妈妈一封信,爸爸遗言:“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千万珍惜自己,务必把孩子抚养成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还带给我一个硕大,美艳,红唇,红裙,红飘带的“维族娃娃”。没有人告诉我,爸爸已不在人间。每到黄昏,我抱着娃娃坐在大院门外,一条长石凳上,等候爸爸马车归来……爸爸还留给我们一本厚厚的《孩子日记》,他以我的名义,第一人称写道:“我小名丫儿,大名杜毅,今年两岁……”内容很丰富,有诗歌,童谣,寓言,还有很多成语。正如爸爸常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有些难懂的,妈妈会画一插图,加以说明。如百善孝为先“戏彩娱亲”——妈妈画一老者,头扎小孩辫子,手拿拨浪鼓,穿着花衣,躺在地上做小儿女憨态,引得眉发皆白的耄耋双亲,开颜大笑。
为了活跃我的想象力,爸爸还写了一则小故事:古时候,一位钦差大臣到一大官家,鹦鹉学舌,当场揭穿了一桩隐藏很深的贪污案,爸爸写道:“钦差大臣拿走了鹦鹉和鸟笼,放公堂之上。另做了一个放大十倍的鸟笼,备足食品饮水,笼子顶端部还挂了很多绿叶、鲜花,煞是好看。”上世纪80年代末,我也写了一篇短文《彩色鹦鹉》,刊登在《全球华人微型小说征文》海外版。因我仅用了580字,写出了16岁孙子,戴上手套,为什么,又是如何扼杀了奶奶。当大家误认为奶奶死于“心肌梗塞”时,鹦鹉学舌侦破了犯罪全过程。我夺得了桂冠。领奖时,我还上了电视。爸爸在《孩子日记》结尾,留给我一信:“小丫儿:爸爸要很久很久离家了。想爸爸时,去要妈妈给爸爸画一张像,伴你左右。妈妈多才多艺,用心画出来的像,一定比照相馆拍出来的好看……”爸爸被残杀后,盛世才又将妈妈和我们关进结核病院,企图用当时不治之症,夺去我们的生命。妈妈边护理我们重症,边泪流满面画出好几幅女儿与爸爸的“合影”。其中一帧,与后来妈妈带我们回到上海,我在老宅大铁门外,人行道上,发着低热玩耍的情景一模一样。一样的我头上系着蝴蝶结,同样的我骑着小车追赶梧桐落叶。所不同的,画里童车旁,有爸爸的呵护,而画外,没有了爸爸……
爸爸最后一个身影: 他受尽骇人听闻、后人不忍复述的酷刑,又被注射毒针,肺、腹烂穿,一息尚存时,盛世才派人将爸爸从督办府的东花园,万丈高墙推下,摔得血肉横飞,又被毁尸灭迹。盛世才再将执刑刽子手们逐一灭口,他认定:爸爸身影从此“人间蒸发”。然而,抗战胜利了。爸爸伟岸的身影,又出现在1946年重庆万人悲悼他的大会上;出现在1983年新疆“陈潭秋,毛泽民,杜重远,林基路烈士殉难纪念会”上;出现在1988年上海锦江小礼堂“杜重远研讨会”上;出现在1998年北京人民大会堂“杜重远百年诞辰纪念会”上;甚至出现在2010年哈佛、牛津等四大名校举办的《杜重远和他的世界》国际研讨会上。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报刊杂志,出现在人们的记忆中。
而今,爸爸的身影重回香港。愿他的身影警钟长鸣:不忘国耻,不忘国难,历史惨剧绝不能重演。愿爸爸的身影,伴随我们,伴随大家,共赴共圆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