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联生活节气”微信上读到一篇“《遵生八笺》中的避暑逸事”,有入水避暑、河朔夏饮、高卧北窗、避暑凉棚、琢冰山、临水宴、溜激凉风、读随树荫、浮瓜沉李等妙法,还有澄水帛、冰丝茵、招凉珠诸奇物,煞是有趣。
再读唐诗,就留意起唐代的人是如何度夏了。
喝茶粥——“当昼暑气盛,鸟雀静不飞。念君高梧阴,复解山中衣。数片远云度,曾不蔽炎晖。淹留膳茶粥,共我饭蕨薇。敝庐既不远,日暮徐徐归。”(褚光羲《吃茗粥作》)
水亭饮酒、纳凉赏景,兼送别朋友——“亭晚人将别,池凉酒未酣。关门劳夕梦,仙掌引归骖。荷叶藏鱼艇,藤花罥客簪。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失路情无适,离怀思不堪。赖兹庭户里,别有小江潭。”(岑参《六月十三日水亭送华阴王少府还县》)
清塘泛舟——“端居倦时燠,轻舟泛回塘。微风飘襟散,横吹绕林长。云澹水容夕,雨微荷气凉。一写悁勤意,宁用诉华觞?”(韦应物《南塘泛舟会元六昆季》)
自己北窗高卧,小童擂茶待烹,是文人雅士的选择——“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柳宗元《夏昼偶作》)
武将到底与文士不同,即使已经退隐消沉——“百战功成翻爱静,侯门渐欲似仙家。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井放辘轳闲浸酒,笼开鹦鹉报煎茶。几人图在凌烟阁,曾不交锋向塞沙?”(张蠙《夏日题老将林亭》)“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是颇受称道的佳句,前句说无人登门,主人也无心收拾,园林都荒凉了,后句说落花在水面上随风回旋。但容得了落花回旋的池塘,规模也不在小,何况还有浸在井中沁凉的酒和会通知仆人煎茶的鹦鹉,寥落中富贵气象犹存。
说到写富贵气象,“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是享有定评的名句。出自白居易的《宴散》,全诗曰:“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将何迎睡兴,临卧举残杯。”
白居易似乎是《红楼梦》里贾母一流人物,与其说他诗写得巧妙,不如说他享受得非常有层次:先举行盛宴,灯火辉煌,笙歌齐作,家妓献舞,觥筹交错,主客尽欢后,主人吩咐仆人们送客,灯火引导客人从楼台款款而下,各路车马慢慢散去。主人看月色正好、夜气方凉,再步月乘凉,回来还不愿睡去,再自斟自饮一番,然后心满意足,带着微醺安睡。
即使是这样的富贵中人,有时也会用最简单的法子来消暑,就是早睡——“人定月胧明,香消枕簟清。翠屏遮烛影,红袖下帘声。坐久吟方罢,眠初梦未成。谁家教鹦鹉,故故语相惊。”(白居易《人定》)
但有人以更加注重精神世界的方式度夏,比如王维。“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积雨辋川庄作》)——连日雨后,树木掩映的村落里炊烟终于升起。正在烧的粗茶淡饭要送给村东耕耘的人。广阔平坦的水田上时有白鹭飞过,繁茂的树林中传来黄鹂婉转的啼声。我在山中修身养性,观赏朝槿晨开晚谢领悟人生;在松下和露折葵,只进素食不沾荤腥。我已经是一个从追名逐利的官场中退出来的人,而鸥鸟为什么还要猜疑、不肯亲近呢?
隐居田园、习静、食斋,这样度夏,不但抛却了腥臊荣利,挣脱了名缰利锁,而且脱离尘俗,与天地相融,摈弃他人,与魂魄周旋。因此获得了真正宁静和无上清凉。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两句的好,使任何赞美都显得笨拙而可笑。王维笔下的夏天,有空林、白鹭、黄鹂,有炊烟、耕田和淳朴的农人,还有一个远离竞争、挣脱尘网、回归自我的诗人,这位诗人一身轻松、满心洁净,走进了那幅幽美恬淡、清静无尘的山水画。
入山、习静、食斋,我学不来,但我可以:饮茶、养壶、赏瓷、看帖、读书——尤其是王维的诗,最是清凉消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