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为邵琦的《书屋小记》写篇小文章,谈点读后的小感想,碍于杂事,搁置至今。好在这本书不会过时,啥时拿起来都可以有古今之辨。
认识邵琦时,他好像在外滩源做管理,负责这块上海标致性土地的历史文档整理。我当时不知他是华师大中文系的校友,只觉他是时尚界少见的书生。不知何时,他又回到校园,讲课带生,浸润字画,直到他赠与我这本论艺的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书屋里的人生,我想这才是他的初衷和志向吧。
《小记》开卷直击“创新”的论述是很有同感的。邵琦写到:创新,或许是艺术的本性之一,是艺术的要求,但不是艺术的标准。艺术的标准是优劣。而把创新作为标准来检验艺术,用“新旧”来替代“优劣”,正是当下的现实。书中谈得较多的是绘画,事实上,类似的现象当然不止绘画,文学不讲文字的优美,戏剧忽视演员的功力,舞蹈弱化基本功的扎实,以所谓的创新取代“笔力”和“技艺”,表面上看,是把某种观念先行当做了艺术标准,其深层原因或是文化市场的需求和审美普遍缺失带来的躁动。可以说,除非是天才的闪耀,没有传承和审美孕育的创新,大多是昙花一现。邵琦的短章虽未成体系,但“吾手写吾心”,都是自己思考和创作所得,他对被轻视和被怠慢的中国审美(其实也是东方审美),做了点金式的评述,他让我们看到自身对艺术的浮躁和肤浅,以及社会缺乏审美教育的艺术生态。这一百多年来,中国文化可谓命运多舜,从“打倒孔家店”、“横扫四旧”到在全世界开办“孔子学院”,常常让人有缺少过程梳理显得突兀的感觉。这种观念的转变基于什么?如果只有观念的大落大起,不知道自己祖上到底有哪些好东西,好在哪里,先去做收拾金瓯,修缮庭院的劳作,许多人可能仍会被不服水土的观念、不讲优劣的创新引入歧途,公众误以为这就是艺术,人们的日常生活仍然缺乏中国审美的渗透,周围仍然充斥着夸张、阿谀、矫情乃至恶俗的东西,这才是一个有数千年文心的民族深深的憾事。
邵琦的小记也经常涉及一些宏大命题,但他类似眉批的写法,没有正襟危坐的论述,寥寥几笔,常常直指问题的核心。比如他谈及科学与艺术的关系,对有些人把科学奉为宗教提出了批评:“漠视科学带来的变化,当然是无知;夸大生活方式变化而漠视人性人情之恒常,同样也是无知,”他认为现在的知识体系中,科技的知识占绝对强势,也占绝对比例,但将科技迁到艺术中来,把科技创新的概念混同与艺术创新是荒谬的。这是深刻的常识,常常容易被人忘记,好比我们无法用计算的方式来分析天赋和才华,用公式和定理来规制思想和艺术一样,一个社会如果只有科学,没有人文和艺术,它的形态一定是怪异的。而资讯的发达,新知的涌现,让人目不暇接,多少也影响了我们对历史的总结和思考的深度。现实中过于功利化和人的无趣味、或低级趣味,显然与我们教育和知识结构的偏差有关,这当是应该引起警觉的。
文化艺术上的缺乏自信,可能与近代以来,知识界把国家的贫弱归罪于文化的落后,革命后对传统文化批判过于激进有关。以至于这种思想的惯性延续到现代,觉得我们文化上没有什么好东西,面对开放的世界容易冲动,生硬的观念照搬,简单的形式引进,缺乏厚实的参照物去筛选和主体性的融合。于是,难免出现邵琦所说的艺术怪想:越是前卫的,先锋的,模仿得越是积极努力。他仍以中国画为例,认为最大的困境不是找不到治病的良方,而是对误诊的认同。这样的观点从理论上说,确实还需要详细论证,但随手读来,还是有振聋发聩的感觉。特别是得知邵琦著有《中国画文脉》《晚明以来中国画的语境与语义》《托古改制》等专著和好几本画集后,更加相信这本《小记》中的断想是其胸壑中的活水,绵绵流长,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