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您不觉得失职吗
2010年,第六届世界合唱比赛在鱼米之乡绍兴展开。这是全球赛事,吸引了很多优秀的合唱团参加。上海有数支合唱团报了名。我是市北中学的音乐老师,也是指挥,带着我们市北中学合唱团和上海女企业家合唱团两个团去参赛。一个团是专带,一个团属于随带。
我的压力真比泰山般还重。这可是世界比赛哪。
排练一支歌少说要一个星期,必须一句一句琢磨,一个音一个音地练习。我一个人指挥两个团,觉得精力不济。我就征求同学们意见:我们只参加一个爵士组的比赛好不好?
同学们摇头:不,我们要同时参加两个组的比赛,还有民谣组。
我又去征求女企业家意见:我们唱民谣算了?
女企业家不赞成:我们也要参加室内组的比赛。
那好吧。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日没夜给合唱团排练。
比赛一轮接一轮,白天接晚上,前前后后一共比了500场!最后的结果公布了:中国上海市北中学合唱团获得爵士组比赛金奖(巴赫的《BWV578赋格》等)和民谣组银奖(《大青藏》等)。上海女企业家合唱团获得民谣组的银奖(《香格里拉》等)和室内组的铜奖(《送你一支玫瑰花》等)!
合唱团的团员们唱啊!跳啊!拥抱啊!欢呼啊:我们是全世界名列前茅的合唱团!齐妈妈,您的指挥水准绝对一流!
平时,同学们都叫我“齐妈妈”。
很多外国合唱团的指挥都前来庆贺:太让我吃惊了,你们是来自东方的天籁之声,具有专业水准!
我低头坐在一角,身子几乎要垮塌了。我默默地说:爸爸,我可以告慰您老人家了,我们获得了一个金奖两个银奖和一个铜奖……
这时,在合唱团担任男高音声部的云平同学走过来,说:齐老师,我想和您聊一聊。
我强打精神说:好啊,坐下说吧。
云平劈头就问:这次比赛,您不觉得内疚吗?您不觉得失职吗?
我笑眯眯地说:没有啊,我们不是拿到好成绩了吗?
云平说:您还没有把所有精力放到我们排练上来,否则市北中学应该得两个金奖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小男生,就像挨了一闷棍。
云平不依不饶:您不应该去指挥女企业家合唱团,应该把精力全都放在市北中学!您怎么可以这样……
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
怎么啦?合唱团的同学和女企业家都围拢过来,大家抱着我,拍着我的肩:齐妈妈,您不要哭啊,您不要生气啊……劝着劝着大家都哭了,哭成一团:齐妈妈,是您把我们带入世界合唱的宫殿,坐上了最高的宝座,您什么错都没有啊!
我一边哭,一边拼命摇头,泪水还是汩汩地流。
2 用成绩告慰父亲
比赛开始前40多天,父亲不知怎么走路摔了一跤,把腿摔伤了,我们三个女儿立刻把他送到医院。没有空余病房,就暂时在急诊室的走道上吊针。谁知道过了一夜,他就开始咳嗽,发烧,神志不清了……第三天,他就离开了我们!
父亲是最喜欢我的,到了晚年,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收集我得到的各种奖状和奖章,还有报纸上关于写我的报道,一个都不漏,一篇都不落。如今,只剩下这几十盒子的奖章和厚厚一叠报纸,怎么叫我不睹物思人呢?
按理说,爸爸死后我们要做七:头七、二七、三七……做七七四十九天。可我哪能等七七四十九天啊?合唱团一个月以后就要到绍兴参加比赛,这一届比赛有83个国家的472个合唱团来参加,合唱演员多达21000人!在医院陪父亲的时候,我给他解释过: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合唱比赛,我们合唱团已经报了名,我已经向校长许诺,力争拿个名次,为我们市北中学,为闸北区,为上海市,也为我们祖国争光!我实在不能等49天,那时候比赛都结束了……我必须抓紧排练。要在国际合唱界闯出名堂,不排练不行,不用心排练不行,不排练出特点来更不行。
现在我可以告慰他老人家了!
3 铁打营盘流水兵
我原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快乐的小姑娘,到了江西上饶文工团以后刻苦训练,经过十多年,成了文工团的台柱子,芭蕾、民族舞、二重唱、歌剧、钢琴、甚至文工团的副导演,我样样都行。后来,我从江西文工团调到市北中学。这个中学是市重点,学生成绩好,但是我想开展艺术类的教学培训,组建一支正儿八经的业余合唱团,我来指挥好了。
有人觉得合唱太容易了,战士训练回来,不是张口就合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吗?工厂里歌咏比赛,一车间的老师傅唱《团结就是力量》,二车间工人立刻回唱《打靶歌》,不都是合唱吗?只要唱得齐,唱得声音响就行!
不是这样的,合唱是一种人声的艺术。大家在一起唱,不能突出自己,不能嫉妒,不能自私,几十个声音要融为一个声音。合唱团的陈昱同学,现在已经是法国歌唱家,前几年到中国来举办过他的独唱音乐会。当年我训练他时,就不让他担任领唱,我就怕他在合唱团中声音冒尖。
要组建一个学生合唱团哪有那么容易?陈校长批准同意,然后下达通知:下课后每个班级抽出十个学生,到齐老师那里合唱去。
同学们刚坐下,就拿出书本和作业本,谁来听我讲什么音阶音符音准?可是几个星期之后,这些只知道做作业只知道争取好成绩的学生,渐渐喜欢上了合唱,当《蓝色的多瑙河》的歌声响起,大家的心都宁静了,谁都不觉得自己坐在没有空调的教室里大汗淋淋……
陈校长说:齐老师,这些年你真的不容易,真让你吃苦受累了。
其实,我最大的困惑不是训练水准的问题,而是学校的合唱团年年碰到青黄不接。高一时参加合唱还很陌生,高二时熟悉了,好不容易到高三合唱得很成熟了,然而,高三学生说什么都不再参加合唱排练和比赛。高考在即,谁不想多温功课?合唱能加分吗?所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能重新找刚进来的高一新生……
我是1992年调到市北中学的,1993年,我们中学就获得上海市首届重点高中合唱比赛第一名,人家搞不清是哪里冲出一匹黑马来!从此以后,我们学校年年获大奖,从来没有失手:2002年获得上海市布谷鸟音乐节合唱比赛第一名;2004年获得德国不莱梅第三届国际奥林匹克合唱比赛银奖;2005年获得上海市中小学艺术节合唱第一名;2008年获得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音乐舞蹈专场一等奖……如今又拿到了世界顶级金奖!
4 他完全改变了
从绍兴捧着奖牌回上海,一路上我不想说话,也无话可说。
一个老师悄悄跟我说:齐老师,你不是到音乐学院的指挥系张教授那里推荐过云平吗?你打个电话跟张教授说不推荐云平了。这样自高自大刚愎自用的学生,将来怎么能够当一个顶级的指挥?
回到上海的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确实,云平同学的性格有点问题,他的品格也不是很完美;确实,只要我给张教授打个电话,张教授绝对不会收云平为学生……这样做会给他一次深刻教训!但是,但是云平的音乐梦指挥梦也许就完蛋了。
我反反复复地想:云平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不知天高地厚,他体会不到我的甜酸苦辣,他掂量不到世界合唱金奖的分量,他还小……我告诉自己:不能打这个电话。
2012年,云平考上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他的老师正是张教授。我很高兴,我只是个中学的音乐老师,是业余合唱团的指挥,能够“指挥”出一个小指挥来,怎么说都是我的荣耀嘛。
接下来的第一个学期,我和云平同学没有什么联系,各忙各的。第二个学期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刚刚拿起指挥棒,突然发现云平出现在音乐教室。他还像以前那样,坐在男高音声部的那个座位上。从此以后,云平每个星期都来参加我们市北中学的合唱排练,帮我整理乐谱,还悄悄提醒别的同学:一定要听齐老师的话,注意她的指挥节奏……
一个月之后,每个星期五傍晚,云平又开始帮合唱团的同学进行视唱练耳,一句句教,一个个音符听,不厌其烦:注意了,这一句你没有唱准,我们再来一遍好不好?
我很感动,悄悄到陈校长那里批到一点经费,装进一个信封交给云平:这是给你的补贴。你是学生,没有收入的。
云平推开信封:齐妈妈,这个钱我能要吗?
啊,云平同学完全变了!以前他是那么偏激,那么凶巴巴,合唱团的团员没有一个喜欢他!如今他那么温暖,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周五晚上他辅导的视唱练耳课,有时只来了5个同学,有时只到3个。我说:今天只来了这么少同学,算了吧?
云平说:哪怕只有一个,我也照样要辅导。齐妈妈您放心好了。
我的心里一抖:哦,现在我应该向云平同学学习了,学他那种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
有一个星期五的傍晚,我看见云平拎了一只蛋糕走进音乐教室。我就偷偷从门缝中察看那个蛋糕的用途。只见大家先唱《生日歌》,然后点起17支小蜡烛,然后许愿,然后切蛋糕……哦,今天是合唱团的小林同学的生日!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是的,为同学做生日,是我多年来的做法,现在,云平也学会了。云平的指挥动作,也有太多我的影子。现在,云平和同学们一样的阳光了……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善良的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