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少其激动地继续看下去。针对赖少其请教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鲁迅先生说:文章应该怎样做,我说不出来,因为自己的作文,是由于多看和练习,此外并无心得或方法的。
鲁迅又说:
那篇《刨烟工人》,写得也并不坏,只是太悲哀点,然而这是实际所有,也没法子。这几天我想转寄给良友公司的《新小说》,看能否登出,因为近来上海的官府检查,真是严厉之极。还有《失恋》及《阿Q正传》各一幅,是寄给《文学》去了,倘检查官不认识墨水瓶上的是我的脸,那该是可以登出的。……
读完鲁迅先生的来信,年仅二十岁的赖少其真觉得自己长大了,长成人了。鲁迅先生在这封信中,已经不是在对一位晚辈和青年学生进行教诲,而完完全全是在对一位朋友、一位可以与之倾心交谈的知交谈人生,谈事业,谈家常。从这信中的口气,似乎鲁迅先生对赖少其已经熟悉之极,了解之极,任何一位旁人看见这封信,会以为赖少其与鲁迅先生是年龄相近的老相识、老朋友了。
这封信使赖少其心中产生了巨大的震撼。
对萦绕在赖少其心中的郁闷和悲观,那种认为自己无力表现这伟大时代的沮丧和缺乏信心的心情,鲁迅先生以他对人生的自信和执着,勇敢和坚毅,为赖少其作了精辟的解答。
赖少其心中不断地回响着鲁迅先生的这句话:
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
在鲁迅先生指导和帮助下,赖少其成为一位真正的革命文化战士
赖少其想,鲁迅先生真是一位伟大的长者,他知道如何对一个情绪郁闷悲观的青年人谈心、讲道理,在他的话语中,没有任何高昂的腔调和豪言壮语,没有任何絮絮叨叨的说教,更没有那种疾言厉色的批评和训词,而是用一个简单不过的比方,就将一个看似复杂深沉的问题巧妙地作了解答。
赖少其真是心畅气顺,快何如之!
鲁迅先生真是化解青年人心中郁结的大师,他用了一个通俗而贴切的比方,将赖少其心中的郁闷作了最见功效的化解。他以“巨大的建筑”和“一木一石”的关系,在伟大的时代和个人所从事的工作之间搭起了一座坚实的桥梁。
是啊!巨大的建筑是由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没有“一木一石”,就不能造成巨大的建筑。只有甘愿让自己成为“一木一石”,而且成为叠起“巨大的建筑”的一份子,这“一木一石”才能发挥它无尽的作用,无穷的力量!
想到这里,赖少其心中的郁结忽然解开,心中豁然亮堂起来,他似乎感到了阳光照耀,看到了高远的天空,宇宙无限广阔;望见了山外的青山,风物灿烂。奇怪的是,此刻,面对那广阔的天空和灿烂的群山,他却不觉得自己渺小,他立志要成为这“一木一石”,成为推波涌浪的时代的弄潮儿。
从此,赖少其时刻牢记鲁迅先生的谆谆教诲,抱定这“一木一石”精神,在人生的道路上,踏踏实实地、勤勤恳恳地工作,认真恭谨地做好每一件细微的事情,让自己真正成为这伟大时代的一木一石。
在鲁迅先生的指导和帮助下,赖少其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的文化战士了。他以钢笔和刻刀为武器,积极投身到反帝反封建,反对日寇侵略,反对黑暗势力的革命洪流中去,成为进步力量重要的一份子了。
这一段时期,赖少其以刻刀为笔,积极创作了一批宣传抗战、反映现实的木刻作品,如《光明来临》、《饥民》、《都市里的男人和女人》、《请看殖民地的壁画》、《殖民地的狩猎图》、《枷锁》、《病与债》、《苦旱与兵灾》、《禁赌期间》、《破落户》、《碎石》、《满月》、《鸡贼》、《纳凉》、《陈迹》、《债权》等共数十幅作品,其数量之多,在研究会成员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刊登在《现代版画》第十六集封面的《爆发》是一幅直抒胸臆的作品。
这幅近乎宣传画式的作品无疑是受了欧洲现代派的影响,带有一种现代派技法特征。其人物形象以及景物除了军人的钢盔和铁栅栏的圆柱是圆形的外,其它几乎全都是呈板块形——长方或三角的形状。尽管如此,从高举拳头呐喊的工人示威者到栅栏内的宪兵警卫,人物形象都栩栩如生:工人脸颊上的长形三角形黑块,生动地刻画了他们瘦削而下陷的脸庞;同样是呈三角形的黑色的眼睛,工人的黑三角中部是空白的,表现了他们圆睁怒目,愤怒呼喊的神态;宪兵的黑三角却是深不可测,中间小小的空白反映了他们紧张、恐惧和凶残的内心世界。
这幅版画发表于一九三六年的二月,说明赖少其经过数年特别是参加“现代版画研究会”后,思想和技法上的成熟和积极大胆地将国外先进的绘画技法表现中国社会现实的可贵探索。从这幅作品上,可以看得出,他已经迈出了可喜的一步,取得了成功。
同时,这幅画也反映出赖少其对鲁迅先生深深的崇拜和敬仰。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一文对被奴役被压迫的人民大众指出了两条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灭亡不是革命者所选,那么,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赖少其深悟鲁迅先生这段名言的真谛,那是在悲愤中喊出了爆发的声音。他创作这幅版画,无疑是根据鲁迅先生的指导而构思设计的。可以想象,赖少其作这幅画时,他的脑海里一定在回想着鲁迅先生的呐喊,他的眼前一定浮现出刘和珍等革命志士和先烈的英雄形象,才有这样的作品诞生。
赖少其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创作刊登在《现代版画》第十七集的《殖民地的狩猎图》,可以说是对帝国主义残杀中国人民的愤怒的控诉。
这幅横式结构的作品在左下角刻画了四个帝国主义的军人,正在用轻重武器向远方开枪射击。题为“狩猎”,他们瞄准的却是人,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的中国人民,是老百姓,是女人和小孩!
四名军人除一人是后半身侧面外,手执重机枪的正在斜着一只眼睛瞄准,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前面三个单弱的人已经中弹,正要摔倒。中间一个军人已经打中了前面一个人,正张开嘴哈哈大笑。右边一个军人恶狠狠地望着前方,举枪欲击。上部的远方,一群妇女和儿童正拼命逃离这罪恶的杀人场。高空是一片空白,天空中涌动着流云,说明帝国主义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枪杀无辜的百姓,以残杀中国的妇女儿童取乐。
中国人民对于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在赖少其作这幅画时,东北三省的人民还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下,充当着亡国奴的角色。在广州、上海等租界,帝国主义军人也享受着治外法权,枪杀中国人而可以不受中国法律的追究。更有甚者,其时,日寇的铁蹄正长驱直入,向中国的大江南北不断进犯。就在一年后爆发的卢沟桥事变,日寇终于向中国关内大举进犯,继而发生的南京大屠杀,三十多万无辜的中国人被日寇残暴地杀害。赖少其所画,不就是帝国主义残杀中国人民的再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