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彦修先生(笔名严秀)走了,享年96岁。他是2015年3月3日凌晨在北京协和医院仙逝的。曾老是人民出版社老社长老总编,是出版界少有的享受正部级医疗待遇的老干部、出版家,也是著名的杂文家。曾老在他90余年带有政治伤痕的人生历程中,可谓是踏平坎坷,奋斗不息,突显出一名老共产党员、老革命家、老文化战士的傲骨清风,一身正气。
曾老1919年出生于四川宜宾。他18岁时为寻求抗日救国的真理,赴延安入陕北公学。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在马列学院学习和当教员。此后先后在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和中央宣传部工作,曾随张闻天赴陕北和晋西北做农村调查,参加了延安整风运动。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过中共华南分局宣传部副部长,《南方日报》社总编辑、社长等职。1954年5月调北京,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我第一次见到他并听他讲话,是在1982年10月底,人民社在食堂召开全员大会,他在会上用浓重的四川话介绍我们五位刚被分配来社工作的大学生,在介绍我时,我竟听不懂他的话而没及时站起来致意。但他魁梧的身板和洪钟般的话声像一名久经历练的战将,他戴着一副厚厚近视镜的面相如一位儒雅厚道的学者。这就是我对曾老最初也是至今不能抹去的印象。
我到人民出版社后不久,就听说曾老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的事。但就传说的他“自报‘右派’”的故事细节却一直不甚了解。2011年春,我为编辑《人民出版社往事真情》一书拜访了曾老,问及他的那段事情,他坦然而淡然地简述了那事原由并纠正了一些不实说法。他说,1957年春,本单位黑板报记者来采访他,他在简要谈论了国民党政权腐败跨台的史实后,提到杜甫的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两句诗,并说“我们出山时水是清的,不过不像在山里时清了”,“历史教训十分值得我们注意”云云。整个即兴谈话就五百多字,黑板报刊出后却引起上级极大反应,被认为是影射现实的错误言论,并被上级内部刊物收载转发。这大祸临头之际,曾老却还担任着人民社五人领导小组组长。上级则再三催促人民社上报“右派分子”名单。在万般无奈而又不愿连累无辜的情形下,曾老决然以领导小组组长名义上报了一份把自己列入“右派分子”名单的报告。一个多月后,当时的《人民日报》头版刊登了“人民社座谈批曾彦修”的报道,曾老便成为党内因“右派”问题见诸报端的第一人。我问曾老当时是怎么想的?他说想法比较简单,认为自己是单位的头头,报了自己,也许能一个顶几个,可以保护其他同志,也就不用再昩着良心去错整无辜了。足见他敢于担当、善待他人。
1959年,曾老 “右派”帽子被摘掉后调上海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做编辑工作,直到1979年9月,他才回到阔别多年的人民出版社,任总编辑、社长。他依然保持着“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的状态。难能可贵的是,他65岁离休后,一头扎进自己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关注的苏联历史的研究之中,借阅书籍,查看资料,整理笔记,撰写心得,真是孜孜以求,黾勉从事。从1985年到2008年,也就是从他65岁到90岁期间,陆续写就了《天堂的神话是怎样破灭的》的集子(改名《天堂往事略》出版)。2014年夏,我刚从上海回到北京即收到曾老亲笔题签的在他95岁时出版的新作《平生六记》。书中记载了他亲历的共和国五六十年代六个重大事件中的人和事,融入了他对历史事件的深省和反思。
曾老是老一辈著名的杂文家。他敬仰鲁迅,研究鲁迅,因而他的杂文也具有匕首和投枪般的尖锐深刻。他凭着自己深厚的文史功底,古今中外,引经据典,针砭时弊,扬清驱浊。曾老的杂文和散文著述主要有《严秀杂文选》《全国杂文选粹·严秀卷》《半杯水集》《杂文随笔集》《審干杂谈》《牵牛花蔓》《一盏明灯与五十万座地堡》等。我最初是在《新民晚报》的“夜光杯”和《文汇报》的“笔会”上读到他的杂文的。当时并不知“严秀”就是我的领导,也不知《新民晚报》老社长赵超构(笔名“林放”)和曾老是老朋友,只觉得读曾老杂文与读林放的杂文一样爽,一样给人以扶正祛邪、清气润心的快感。
陆定一同志76岁时题写明代于谦诗《石灰吟》赠曾老,诗云:“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正是对曾老傲然大义一生的形象写照。曾老生前立嘱:身后不开追悼会,不搞告别仪式,遗体捐献。他要以一以贯之的清正作为人生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