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一起凶杀案,从第一日到第七日,通过了“我、你、他”的三重视角,构筑出一个南方城市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三十多年的众生相。第七日凶杀案告破、谜底揭晓,而三十年里巨大的社会变迁也跃然纸上。《南方》有着坚实的社会细节,对于已经过去时代种种事物的描摹如此生动,似乎“永城”不但是一个虚拟的南方小城,也是你我他身边的记忆之城;而小说的构架却如同南方小城里的巷弄,初看简单,细细品味却如迷宫般往返不休彼此连接,充满着种种似乎可以刺破世事真相的隐喻。
艾伟在《南方》里,设置了三个人称:你、我、他。这不仅仅是人称问题,也是一个结构,是一个关于人性的寓言。
“我”无疑是整部小说的主调,更多地指向生命中的“本我”,那个我们至今无法道清的和整个宇宙一一对应的人的内在宇宙。小说中的“我”,双胞胎美女中的一个,罗忆苦。她有着生机勃勃的性感、对于男人来说是一剂迷幻药,能让人骨头里荡漾着泡沫,然而在故事的开始,她已经成了护城河桥洞下荡漾水流里一具苍白的浮尸,充满愧疚地回忆自己欲望蓬勃、死于谋杀的一生。当作者在写作最初杂乱无章的混沌里挣扎很久后,一句话出现在笔端“我在一天之前已经死了”。于是世界围绕罗忆苦沉淀下来,渐渐成为后来我们看到的那样。小说中的“你”,是已退休的肖长春。故事开始的1995年7月,他在梦里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儿媳罗忆苦,然后在护城河发现了罗忆苦的尸体,怀着此生的愧疚,在七天里找到了凶手。肖长春是一个从道德而言似乎毫无瑕疵的人,然而正是他酿成了罗忆苦和很多人一生的悲剧。小说中的“他”,是智商低但善良的杜天宝,他几乎是所有人的天使,也是罗忆苦动荡一生唯一的避风港,却饱受欺骗、羞辱、背叛,无意间推动了人们之间奇异的因果,使得这座充满了偶然、必然和苦厄荒诞的人性复调迷宫得以筑成。
红尘悲凉、世事无常,小说的视角是超乎“我、你、他”三者之上的,书中没有怨恨,只有一种了然的悲悯。
“我”罗忆苦能点燃男人们的欲望,也为欲望所驱使,为身边的男人们和亲人带来了灾难,比如抢走了双胞胎妹妹罗思甜的爱人夏小恽,绝望中的罗思甜戴上爱人送的翡翠戒指坐在一个巨大的洗澡桶里沉入水中殒命。同样因为蓬勃的没有出路的欲望,罗忆苦也杀死了夏小恽并最终被曾爱过她又一次次被欺骗的男人所杀。死亡带给罗忆苦的并不是怨恨,当不再为欲望淹没时,罗忆苦对自己为欲望驱使的过往深怀愧疚,此时她对于人们的悲悯也如大浪涌来。
“你”肖长春一生正直无私,却无意造成了朋友夏泽宗一家的悲剧,更因为公正无情判处了儿子死刑而家破人亡,夫人因此发疯,也将曾经的儿媳罗忆苦引入了悲剧。故事发生的七天里,肖长春不但在寻找凶案的真相,也同样深怀愧疚回忆过往,昔日缺乏的悲悯之浪同样席卷了他。
“他”杜天宝是个阿甘式的人物,虽被人们当成傻子,却以纯真之心守护着身边的人们甚至亡灵,也赢得了生活中的种种幸运与一个亮色、充满希望和温情的尾声,这也让整篇小说显得没有那么苦涩,而如扎根于世事泥泞上的莲花般明亮纯净起来。这三个主要人物或许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欲望”“道德”与“慈悲”的化身,他们三位一体的存在凝聚了小说迷宫之灵魂,也串起了历史与现实。
全书弥漫着寓言的简洁与预言的精准,在七天里构筑了一个南方小城的三十年。在罗忆苦的罪与罚、迷失与愧疚、美丽与忧伤、堕落与救赎中,人性的原罪与时代的宿命蓬蓬勃勃结合起来,生长出永城的真实之花。
整部小说简洁而繁复、和谐而冲突、忧伤而幸运,失望交汇着希望,充满洞察世事后的宿命与童真……如同一栋后现代主义的建筑般稳健有力而又矛盾丰富着,让人不由得想起作者艾伟在成为一位作家之前,在大学里学的是建筑。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独特的学识与体验,才能在用文字构筑世界时,也找到这样独到的结构吧。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