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项羽本纪》写项羽“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吴中子弟“皆惮之”。或许在司马迁看来,力气和才气是同等厉害、同样重要的,仅有其一不行。惟有大力气与大才气,方能令人不仅“皆惮之”,并且“纷从之”。想必在最早追随项羽的八千江东子弟里,除了勇士,还有不少才子。至于项羽逐渐失了才子,那是后来的事,特别是到了垓下。
垓下一仗,从清晨直打到黄昏,喷洒的残阳与飞溅的鲜血,接成了一片。项羽中伏,大败亏输,好不容易突围回营,正要休息,四面却又响起楚歌,本已极度低迷的士气,终告彻底崩溃。当失败已成定局,项羽胸中的五湖四海连同眼里的千军万马,尽皆消散,只剩乌骓一骑、虞姬一人。他披衣起身,在帐中借酒浇愁,作下千古名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要出千古名诗,光有大才气还不够,更须有真性情,这点项羽同样具备。他肯当着人面说秦始皇可被“取而代也”,肯在鸿门宴上赐敌将樊哙斗酒彘肩,肯在有机会单独脱身时横剑自刎……这些,都是真性情。我曾想,若他听从乌江亭长的劝谏逃回江东,恐怕今后就再无好诗了;后来发现不然,因为他若逃回江东,此前就根本不会作这《垓下歌》。我也曾想,若他不是把全部才思都用在打仗上,或能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来;后来觉得不对,即使项羽在先前有诗,肯定也不会胜过这《垓下歌》,因为悲痛以至于绝望,是性情到达了极致,此刻的诗,是断不能被超越的。
乌骓马跟了项羽整五年。“不逝”有两解,一是精疲力竭、不能奋蹄,二是难舍主人、不忍分离。良马通人性,前者为身之感觉,后者为心之愿望,两解并存,正如身心同体。先道乌骓马,再说虞美人,犹如将无奈的残阳与凄美的飞血,接成了一片。
虞美人跟了项羽十几年。《史记》虽无记载,却从京剧《霸王别姬》的唱词可知。项羽向着虞姬悲叹:“哎呀妃子!据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了!”接唱:“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今日里一旦间就要分离!”
对这场诀别,司马迁只用了“美人和之”四字,便将虞姬赴死的从容安详,写得令人肃然起敬,似乎再写她如何而死,已经毫无必要了。但在京剧里,虞姬不但高歌,而且起舞,舞起了两柄长剑。戏曲与文笔有别,同样难以言表,文笔可出之简约,而戏曲须出于形象。此时此境,恐也只有以一场长达八分钟的剑舞,才能将虞姬的真性情释放出来。
虞姬最后一次舞剑,不仅是让项羽聊以解忧,更希望使项羽重燃斗志、突围求生。因此她必会施展浑身解数,舞得清奇而又健美;然而身心的疲累与绝望,却在清奇健美的舞姿中不自禁地透露着、闪烁着。她只管将自己的大才气与真性情,尽皆注入那冰冷的剑与狂烈的舞中。在项羽眼中,虞姬舞得越好越美,自己只会越痛越苦;但他却不得不面露喜色,舞前说声“有劳”,舞罢朗声大笑。两人一动一静,动作一表一里,无不是真性情的流露。而虞姬的真性情之强烈、之灼热、之令人震颤,丝毫不下项羽。我以为,只有虞姬的这场剑舞,才能与霸王的悲歌相配,犹如无限好的残阳与飞溅开的鲜血,接成了一片。至于虞姬自刎前的吟唱:“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只是剑舞的尾声罢了。
垓下残阳接飞血,楚歌里,三军裂。乌骓不逝力将竭,酒舞罢,人长诀。 霸王此战功基灭,又忍对,虞兮铗。雄心末路古今烈,举头是,乌江月。(调寄《望江东》)
如此演得至真至美的戏,这般痛得彻心彻肺的戏,却是如此少着言表,这般不露行迹,戏曲的写意和史书的简约,堪称绝配。如果《史记·项羽本纪》是一抹猩红的残阳,那么京剧《霸王别姬》便是一腔赤热的飞血,在人们的眼中和心下接成了一片。
眼中欣赏着,心下痛惜着,又平白地升起一丝庆幸——幸好当年败亡的是项羽和虞姬,若换作刘邦与吕雉,恐不会给后人以如此纯真的凄美感。刘邦当然也能作诗,但以他的性格、经历和行状,当时应该不会有诗、至少难有好诗。继而推断,今后恐怕很难出戏、起码难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