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求求您保住这条腿
傅连暲把陈赓腿上的绷带解开,绷带上满是脓血,伤口处外翻着,周围的皮肉已经腐烂,膝盖骨像个倒扣的瓷碗,肿胀得皮肤泛出蓝幽幽的光亮。
院长问卢冬生:“这个伤员是你负责的?”“是……”“怎么恶化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不早来治?”卢冬生淳朴诚实的脸抽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屋子里鸦雀无声。“你们给我打的什么针?是不是瞌睡虫的血?我怎么睡不醒?”陈赓醒了。护士示意他不要讲话。傅连暲用听诊器敲打着掌心,把解开的纽扣扣上,不一会儿又解开。
“我的腿怎没感觉了,是不是好了?”陈赓说着,就要去摸腿。“别动!”傅连暲在又窄又硬的床边上坐了一阵,终于拿定主意,站了起来:“准备准备,截肢。”“截肢?”陈赓惊得面如土色。他捂住膝盖,大声说道,“我死里逃生,难道是为了到这里来锯腿?没有腿,我拿什么走路?我还怎么带兵打仗?”“现在要紧的是保住性命!”“你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保守疗法当然有。要把烂肉和新生的息肉一刀刀剜掉,那个滋味不比截肢好受。”“死我都挺过来了,还怕疼?医生,我求求您,只要能保住这条腿,我,我陈赓年年给你做寿……”
傅连暲终于被说动了。他吩咐护士拿来夹板和消毒药水。他望着陈赓因流血过多而变得蜡黄的脸,不禁犹豫起来。
“做吧,医生。”陈赓安慰起傅连暲。“打惠州的时候,我自己还从腿上抠出子弹呢。你大胆做吧,我要是叫一声就不是人……”
傅连暲走到病人跟前,尽量轻地揭着粘着血肉的绷带。他用手术刀刮着烂肉,一股股脓血往外喷着。傅连暲用棉纱蘸了一些消毒水,往肉芽上扑了扑。陈赓的腿一下抽起来。傅连暲急忙看了一眼陈赓。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陈赓正在和护理他的谭惠英护士交谈:“我们冲进省银行的时候,行长拿出几只金铸的小乌龟,叫我们高抬贵手。他以为我们是抢钱的土匪……”
他的话音开始发飘了。舌头不听使唤,上下牙开始打颤……
“小谭,给我条毛巾!”他把毛巾咬在嘴里。脑袋可不能发昏,千万不能晕过去!要让医生觉得你没事……别喊!“咝……”别出声!你要保住腿就别喊!“咝……”别出声!听见了没有?你为什么想哭,你为什么流泪了?“哎哟……”你干吗像个猪似的嚎叫?想叫傅医生看你笑话吗?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你那块腐烂的地方就会刮掉。别发抖,控制住自己!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千万别尿裤子……糟糕,尿了……一种想摆脱疼痛的愿望像闪电一放闪了一下。不,只要不是锯腿,即便是疼痛,即便是折磨,都要顶住!他的身子又颤动了一下,碰到了硬板床,就再也不动了。
傅连暲解下口罩,呼出一口大气。他摸摸陈赓湿漉漉的额头,看着他那憔悴的面容和腮边流下的冷汗,问道:“痛不痛?”陈赓微笑着摇摇头。“不对。我知道你刚才一定痛得厉害。但我佩服你,小伙子!”他看到卢冬生手里的毛巾,上面留下了陈赓咬破的洞。“我是一个基督教徒。你是教义里讲的英雄参孙。可惜我还不是彼得或约翰。假使他们拉拉你的右手,就可以使你的脚和踝子骨健壮……”“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医生。”陈赓微笑着说。饱尝疼痛之后,他正在深深地、艰难地呼吸着。“到我们队伍里来吧,我们多需要你,你肯定比约翰和彼得强!”傅连暲警觉地瞥了陈赓一眼:“我不像你们那样年轻。你好好养伤吧。”
接连几天,傅连暲都来查看伤情。每天用药水替陈赓消毒,用夹板固定。同时把自己的新鲜牛奶让给他喝,增强他的抵抗力。陈赓时常讲起义的故事给大家听。有时讲得入神,不禁眉飞色舞。有时也会感慨近于沉默,喃喃道:看来,政治斗争是很残酷的,竟使许多老战友对杀起来。钱(大钧)部那些黄埔同学,在战场上作战的那股坚决精神,是中了反革命的毒太深了,加上国共之间无法破除的成见,我们如果要获得胜利,专凭硬拼还是不够的。护士们忘了手里的工作,重伤员也忘了疼痛。屋子里一时静寂无声,沉浸在对这个伟大事件的思念中。傅连暲的心也被他的革命激情所打动。但他仍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