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迪勒”让台北历经一夜飙风,狼藉全城。早晨路上尽是铁皮招牌,倒塌的路树,砸坏的车。溪流奔腾,席卷如泄洪的黄河。新闻里,还有飞转的摩天轮、折断的观音、妈祖、千里眼和顺风耳,有消失的“人定胜天”巨石,有歪头的红绿邮筒……然而眼前一切景致都显得那么日常,又那么陌生。充满了破坏的惊喜,又是未知的恐惧。晚来,就连自来水都有些浑浊起来。帘外雨脚如麻。
台风如期而至,像沉重的承诺。黑云压城,整个天际连日都是黑漆漆的流云。我透过乌云缝隙稍微看了一会一线天,就觉得透不过气来。好像穿堂风过于猛烈也会令人窒息,却是并不起眼的受袭,不足为道。印象里每一年的上海只有到了八月才有好看的流云。云的流速令它与蓝天的距离显得越发隔膜,也令它们看起来是重合的,清晰的分野开。看似分野的,步履不停地思其所志。风里相逢,雨里永诀。都是没办法的事,都是容不得缓慢考量的混沌呼啸,狭路照面。
相知何必旧。
而台北的夏日,则被一场又一场大风所切割断代。这令暑天的气宇格外斑驳,摔碎了一样。在晴朗里静候压城的旋风,心里格外不安起来,直至一点一滴,看落叶一点一点颤抖,目送芳尘去。至少它很美。最终只得这样勉励说服着自己。也勉励不断地温习告别的从容与温柔。
台湾多灾,自然也盛产人与自然对峙的悲惨故事。早前看过一个年轻登山客,在中部的溪谷迷了路。万般绝望之下,他将遗书压在大石下。父母找到他时已是四十多天后,但据推断,那时他刚走不久。民间登山达人通过他与女友的最后通话,了解了溪流的声音,从而确定遇难位置。我也是那时听说,台湾的溪谷和国外的不同,并非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出口。所以一旦在山野迷路,千万不能往低处走。低处就是死亡。
学校在山边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听到溪流的声音。住家附近走一点点路也就能看到清澈的景美溪,即使不常走,但我大致能记得它的气味、声响,像记得一首普通的歌。如果有人在此迷了路,我应该可以稍微说一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呼吸声。但今天,它意恐淘尽世间事的面目,实在令人害怕。像一个失态的人。
许多台湾人都说,这是他们一生中见过的最大一场台风。但政大淹水却并不是新鲜事。导师给我看过几张三十年前的照片,我们的宿舍、校园、走道都曾是泽国离岛。然而,第一次伴随风的呼啸惊醒又睡去,第一次想象着窗外都是飞旋的店招、是拦腰折断的花草……骤然有些感伤起来。仿佛几日以前,还曾那么静好,避俗逃名,顺时安处。难道是幻象。杜甫有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任风雨而不动的,恐怕只有山。而寒士……是日立秋。原来应该静听草虫鸣,然而然而……
听说这几天,台北的树都快倒光了,这也不是妄言。我从家走到捷运站,偶尔还需要跳两下,才能越过横陈的树干。但是,大部分时候,只是感觉秋天提前来到了,一地黄叶。然而一路走,一路都萦绕着久违的歌声,大约是“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灯下的人在等,人群里的风风里的歌里的岁月声”。也可能,我所经历最暖的一个冬天,就是今年夏天。
昨天傍晚出门的时候,巷子口的阴庙正好在开派对。中元普渡,活着的人们虔敬地祈求风调雨顺。而“风调雨顺”四个字也唯有在此刻显得格外沉重。我看见十几个红色圆桌上坐着满满当当看不见的人,但我想他们一定谈笑风生。风灾过后,整个台北都变得有些怪怪的。超商在大门口挂上“水已售罄”的招牌,路上巨大的白色行人垃圾袋边,总归镶嵌着一堆堆居民垃圾。一袋一袋塞满的落叶边还有过时的唱片,那又是怎么回事,和台风又有什么关系。
逐渐的,与这座城市的大小灾难有了不经意的日常厮磨,居然也产生一点患难的知觉。早晨读到赵嘏的诗,很喜欢,“云物如故乡,山川知异路。”等风来时,我昂头看云,却还记得许多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