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长生殿》演到《哭像》一折,时值官军收复长安,玄宗启驾还都,照理应该欣喜才是。恰恰相反,《哭像》正处于悲剧的顶点。玄宗“幸蜀”后,即命人为杨妃修建祠庙一座,再依她的芳容,以檀木制成雕像一尊。临行前,玄宗再度来到祠庙,面对木像焚香祭拜。就在香烟缭绕中,马嵬惨事再度涌上心底,顿时化作老泪纵横,一年多来郁积的痛与悔,此刻就如火山岩浆般地喷将出来。
玄宗哭祭未罢,木像居然流下清泪两行。如果你不信人死有灵,那也该信草木有情。古今中外,昏君与情圣的合体大有人在,但玄宗是最可怜的一个——既失了美人、又失了江山,更只剩风烛残年,在煎熬中慢慢耗尽。
杨妃之死,当时的状况究竟如何?《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写她被“缢杀于佛堂”,凛凛几字,大致相似。可到了白居易的诗中,就不一样:“宛转娥眉马前死。”白居易把地点从“佛堂”移到“马前”不算,更用了“宛转”二字,香消玉殒的死之凄美,仿佛他当场亲见似的。《长恨歌》影响之巨,不仅令人传诵,更能令人相信、甚至令此后修史的人相信。李肇在《国史补》里写玄宗“命高力士缢贵妃于佛堂前、梨树下”,有人便猜梨树的出现,恐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作用。在《长生殿》里,杨妃便死在了这株梨花树下,洪昇更配以一段《红绣鞋》给玄宗和高力士合唱:“当年貌比桃花、桃花,今朝命绝梨花、梨花……长生殿、恁欢洽,马嵬驿、恁收煞!”
玄宗之痛,当时的情态又是如何?《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写他“不得已,与妃诀”,也是冷冷数言,相差无几。可到了白居易的笔下,就不同了:“君王掩面救不得。”这厢“掩面”,那边“宛转”,寥寥四字便可看出诗思比诸史笔,自由得多。
诗之自由,远不止此,除了还原看得见的动作,还能探视看不见的梦境。白居易确定玄宗虽日有所思,却夜无所梦——从未在梦中与杨妃相见:“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其实,这并不是白氏的发现,杜甫诗里就说杨妃“血污游魂归不得”,两人“去住彼此无消息”。不但梦境难寻,而且遗骸无觅。据说玄宗回朝路过马嵬驿,欲将杨妃尸骨迁葬长安,却遍寻不着当初那个坟冢,只得握着两人定情的钗钿,顿足捶胸地长叹。
对于这场生死挚爱,杜甫虽也痛惜,程度却远不如白居易。可能杜甫觉得玄宗该痛悼的,绝不只杨妃一人,而是三千余万死难民众、多年经营的长安繁华、来之不易的开元盛世。因为亲历安史之乱,杜甫只会写出国破家亡的《哀江头》,不会去写生情死恋的《长恨歌》。所以我猜,杜甫若看到昆曲《长生殿》,要比白居易更首肯这阕《钗头凤》——
绫抛处,梨花树,寡人掩面吞声去。香檀供,究何用。好寻钗钿,难觅孤冢。痛、痛、痛!
长安误,开元故,望穿碧落黄泉路。寒宵永,伤无梦。残生长恨,有谁能共。重、重、重!
《哭像》之后,还有一折《弹词》。李龟年逃出长安,流落江南,昔日深受皇恩的宫廷供奉,如今只能靠沿街卖唱为生,他唱的是帝王妃子的绝恋、安史之乱的惨祸,唱的是自繁盛到萧索的速朽、从天堂到地狱的飞堕。杜甫遇见过他,也写了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在长安,岐王的府邸和崔九的豪宅虽存,却早已破败荒废、难觅人迹;在江南,天生的歌喉与精妙的琴艺虽在,却变得酸楚凄凉、断续哽噎。聆听者中,有一位叫做李暮的年轻人,他向李龟年习得《霓裳羽衣曲》的全谱,使这支杨妃生前的舞曲流传至今。
白居易性喜赏乐听曲,蓄了许多歌伎吹拉弹唱,即使在最落魄时也不忘了听琵琶,为此湿了青衫。所以我猜,白居易定会同意把他的《长恨歌》编成戏来演。他若看到昆曲《长生殿》,要比杜甫更认同这阕《锦堂春慢》——
岐宅空荒,崔堂肃杀,江南除却谁听?天上人间,非是故地心情。宝殿锦弦华柱,陋巷苍嗓寒声。待自头唱起,裳曲调谐,鼙鼓狰狞。
贪欢催成长恨,正太平醉眼,国破城倾。一霎风流凋尽、何止华清。望断繁花逐水,俱逝也、梦岂能凭。幸有歌诗不舍,将那兴亡,托予优伶。
史书只留下了历史的一角。而诗人们先用诗歌将这一角还原成全部,再衍成了戏曲、托予了优伶。也许史书更确凿可信,但戏曲更丰满可亲。若既要可信、又要可亲,大可以一边读史、一边看戏。这很简单,不像江山美人,难以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