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大都会美术馆举行了“中国:镜花水月”服装展,反响空前。大都会美术馆为了满足观众加长了展览期限。许多美国人、国际旅客对中国文化如此好奇,是让人欣慰的事。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一个学生,这个展览很难让人真的感到自豪。“镜花水月”,就像由美国人发明创造的“左宗棠鸡”一样,反映了白人文化对中国的想象和管中窥豹。当然,它只展现了过去,并不能代表现在和未来。
◎ 研究战后艺术,究竟是为了推翻欧洲中心主义的二元论现代文化,推动一个百花齐放的世界多元文化格局?还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美国中心主义的后现代、当代文化霸权?要找到答案,需要的是更多来自“另一个文明”(the otherness)学者的发声。
自从来美国留学后,频繁接触了一个概念——“战后艺术”,“战后”是指在二战之后,1945年至1960年,世界艺术中心向纽约转移的历史时期。战后艺术在许多当代美国艺术史研究者眼中是一个热门课题。一是因为,这段历史对于美国青年本土学者来说,是他们父辈所讲述的故事,是他们熟悉的启蒙艺术作品灵感。二是,美国人对于自己能够取代欧洲文化霸主地位,根底里是自豪的。虽然对美国战后艺术的研究并不是单纯地鼓吹自己的文化,许多学者借助文艺作品进行着对资本主义制度、白人殖民思想、男权中心的批判。然而,这些批判依然建立在白人文化为最高文明的思维定势中。
世界这个词,不能只是欧美人口中的世界。白人的传统思想中,视东方为“the otherness(他者)”,东方,是绮丽的神秘世界、殖民地、冒险家的乐园、艳遇的发生地;而崛起的东方,在许多当代欧美人眼中,是一种威胁。少有主流文化将东方视为与西方平等、和平共处的一种文明。这与我们所习惯的,将西方视为学习的对象的思维模式,存在巨大的文化差异。东方人将西化视为现代、进步的标志,但西方人从未认为需要东方化,尽管不少西方人神往东方的古老智慧,对佛教、瑜伽、精美的中国青铜器、瓷兴趣浓厚;然而,一个活生生的东方,从不是西方的主流文化学者深入研究的对象。尤其是美国战后艺术研究,由于这段历史发生于美国与前苏联的冷战时期,其中中国的形象可想而知。事实上,这段历史,恰恰是美国人理解现代中国的基础。
◎ 在大都会美术馆举行的“中国:镜花水月”服装展,它成功地通过视觉元素引起了人们对中国的注意力,也适当地提出了西方对于东方的误解。看似引起了许多美国人、国际旅客的无数关注,然而作为一个地道的东方人,我却没有感到自豪,反而感到担忧。
“镜花水月”展分几个板块,主要由以中国为灵感来源的高级定制服装和具有中国元素的影像组成。这是一场由极度醒目、典型的视觉符号而非文化深蕴为宣传点的展览。比如,在以“书法”命名的展厅里,有两件法国品牌伊夫圣罗兰的高级定制New York(新风貌风格, 诞生于1940年)女装,面料上印满了行草。行草的潇洒与优雅的设计相得益彰,看了展览说明文字才了解到,由于西方人不识中文,这段行草文字内容是对于胃痛的形容,令人啼笑皆非。“中国书法,由于它本身视觉上的优美,被西方人视为一种视觉装饰元素,而它所阐述的内容,西方人并不在意。”
而在另一个展示精美刺绣与西式修身礼服结合的展厅,说明文字解释道:“中国在历史上,对于西方来说,十分神秘。由于马可·波罗等探险者的著作,东方被想象成一个奇幻、美丽的世界。”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很大部分取决于他们文化本身的态度。例如现代中国刚成立时,男女一式的劳动布工作服,以及绿军装,成了美国人理解战后中国的一个重要视觉符号。西方人并不能够深入地用庞大的知识结构去懂得中国,他们目前还是认可用高度抽象、表面化、具有视觉冲击力的符号来代表中国。从展览选用《末代皇帝》、《阳光灿烂的日子》、《英雄》、《十面埋伏》、《一代宗师》等影片选段来烘托主题可见,西方所熟悉、乐于接受的中国,是用西方化的视觉语言,讲述帝王、“文革”、武侠等西方最喜闻乐见的中国话题。这些视觉元素色彩艳丽,形式却肤浅。就好像西方人爱吃浇上柠檬汁、橘子酱、撒上芝麻的无骨拖面炸鸡块,却深深不能接受中国人拿鸡爪当小吃的饮食习惯。他们对于看见一个由西方想象、能够轻易用西方思维定义的东方,持欢迎的态度。但真正的东方,不符合他们一贯认知、超越想象、挑战他们思维定势的,西方人如何看,找不到台面上的答案。
◎ 在一个西方去中心化的时代,西方人对于本土文化于其他文化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作为他们眼中的“他者”,我们的东方文化、艺术输出有多少是为了迎合西方思维而“量身定制”的?真正的东方文化该何去何从?
那么西方人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以美国人为例,虽然知识分子以批评资本主义,质疑主流思想为主,但他们具体的工作,是发掘、阐述之前并不被重视的本土艺术。比如公路摄影、上世纪70年代的迷幻风、商业艺术、影像艺术、电子艺术等,他们通过批判传统和主流,来为系统性的认可新生本土文化铺路。这是他们引以自豪的。小众是知识分子的勋章,但对于异国文化,以发掘本土小众文化为荣的知识分子们几乎毫不犹豫地采用了主流认知。
传统白人文化中将女性、东方都归类于他者(the othernesss),他者或被无视,或者俯视,却不能得到平等。新的白人已经不再相信他者,但是属于东方的文化、艺术输出进行到哪了,又是如何被接受的?中国的当代艺术,除了商业价值,反映了哪些并不是为了迎合西方思维的中国本土文化?在一个西方去中心化的时代,东方若只重视西方化,是否落伍了?
(作者为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