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独自一人在小区散步,人行月随,脑海中浮现出几位已经逝去的亲人。这其中,就有朱德炘叔叔。
朱叔叔和我家其实并无亲戚关系,但我们两家是在“文革”逆境中结下的情谊,更为巧合的是,他与我父亲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的缘分,使我们两家人亲密无间,胜似亲人。
那是1974年,工作了三年后,我第一次有了探亲假,踏上西去的列车,来到甘肃省会兰州。那时父母到兰州也已三年了,从北京下放到这里,属内部控制使用。兰州的家在农民巷三号甘肃省机械局宿舍的底楼。对门有一户人家,听说也是北京调来的,但和我父母从来没招呼过,彼此不相往来。一天,母亲经过他们家的窗口,发现窗台上晾着不少书,她知道我喜欢看书,就冒昧开口向他们借。当晚,他家的小儿子就送过来几本书,是朱道南的《在大革命的洪流中》等几本回忆录,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我很快就读完了,母亲陪我去还书,我见到了这家的男主人朱德炘叔叔。交谈之间,他见我对军史很感兴趣,也知道不少,极为高兴。从此,就与我结下忘年交,无话不谈。
我这才了解到,朱叔叔是抗战初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曾在陕北公学和鲁艺学习过,毕业后到了部队,一直从事宣传工作,曾任陈赓兵团文工团副团长。新中国成立后,他在14军文化处长任上被抽调到北京编辑《星火燎原》丛书,编完书被老首长留在海军政治部担任文艺处和俱乐部工作处负责人。“四清”运动后转业支援大西北建设,还未上任,就被造反派打倒,批斗、关押,开除党籍。
身在逆境,朱叔叔是非常看重和信任我的,给我讲了很多往事,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他编《星火燎原》时,为了刘伯承元帅《千里跃进大别山》这篇重点文章的最后定稿,由二野参谋长李达上将领他去见了刘帅。朱叔叔说,刘帅的生活非常简朴,你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共和国元帅的家,招待客人的茶杯不是瓷器,而是搪瓷的军用茶缸。
朱叔叔后来写了申诉信,托李达将军转给了小平同志。小平同志作了批示,朱叔叔的处境有了好转。但不久就又开始“批邓”,朱叔叔因此罪加一等,被开除公职。
直到“四人帮”被粉碎,朱叔叔和我父亲都获得了解放,朱叔叔担任了甘肃电视台台长,我父亲则调回上海。虽然分处两地,但两家的关系仍旧亲密。
后来我进了报社,朱叔叔又把我视作同行,常来信给予鼓励。1985年,为纪念抗战胜利40周年,我想编一组“十日谈”,向朱叔叔约稿。他很快寄来《他是英勇的上海人》一文,追怀他的上海籍战友吴锦棠。当年他们一起参加火烧日军长治机场的战斗,吴锦棠是连指导员,在冲向突破口时英勇牺牲了。朱叔叔目睹了这壮烈的一幕,始终难以忘怀。文章写得极为感人,后来被收入《夜光杯文粹》。
有一年我参加《文学报》的新春联谊活动,正好与白桦老师坐在一起,他向我问起朱德炘叔叔,说他当年参加革命时,就在朱叔叔的宣传队里。朱叔叔也跟我说起过,那是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打了许多硬仗。朱叔叔所在部队在豫西完成了拖垮敌人的任务,有一天早晨,部队刚出发,从前面山头上下来两个穿黑大衣的年轻人,高声喊着什么。朱叔叔的宣传队正好在村头检查纪律,便停下来等候,待他们过来才知道是从信阳城跑出来的学生,其中一个叫陈佑华(即后来的作家白桦),他们说是找中原局参加革命的。朱叔叔说不知中原局现在何处,问他们是否愿意参加解放军。二人欣然答应,便跟上宣传队当兵了。当时白桦还不到二十岁,多才多艺,第二天便给队员教唱一支《挺进豫西》的新歌。淮海战役时,派他下连队采访,写了一些通讯报道,开始显露写作才华。白桦老师还精心保存着当年打洛阳的路上,朱叔叔给他画的一幅速写,这幅画还在《文艺报》上刊登过。
朱叔叔离休后,一直钟情于书法艺术,曾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过书法展,老战友冯牧为他的书法作品选写了序。
2007年底,朱叔叔给我寄来了他写的回忆录《岁月匆匆》。他在信中说,去年85岁,一段时间,身体不太好,忽然想起应该给孩子们有个交待,起码让他们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大概干了些什么。于是便开始回忆,并简略地把它记录下来,其中并无惊天动地之举,却也算坎坷一生,历尽沧桑。但因写作能力所限,不成文章,更不是可以发表的东西。现在还是初稿,只想在自己的家人范围内征求意见。我因把你当作我的亲人,便寄一份给你看看。我读了信,内心非常感动。看了回忆录,更觉得很有价值,只是简略了些。我和朱叔叔通了电话,请他作些补充。然而,我忽略了他已是一个耄耋老人,且多病在身,已经没有精力再做这项工作了。我应该抽时间去听他讲述,替他整理。如今想起,真是后悔不已。
朱叔叔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我和他的儿女们商量,要把他的回忆录整理好,这是作为亲人的我们,对他老人家的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