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

　　上海偶然下雪，即使雪面覆盖了路面，人和车在路上也不会滑倒。不过对于骑自行车的人可就要当心了，细细的车轮胎在这种路面上容易翻倒。六十年前的弹硌路是贫民窟的象征之一。不过听说现在这种用碎石子铺成的路面又开始吃香了，医学研究表明，这种路面具有脚底按摩的功能。我在一些健身的所在，看到很多用这种碎石子铺成的走道，足底与这种碎石子相摩擦，据说可以增加脚底血液循环，达到按摩的功能。贫民窟的道路现在成为健身之路，高大上之路，这真正是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了。

　　当年蒋家巷的弹硌路在上海还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记得1977年要拍电影《保密局的枪声》，电影中的剧情规定地下工作者接头的地点是在一个沪西的棚户区中，那么弹硌路是不可缺少的，镜头要弯弯曲曲绕进去，周围是棚户区的阴暗角落。摄制组找遍了上海，居然都没有找到符合剧情需要的场景。在很多地方要么有棚户区而没有弹硌路，要么有弹硌路没有棚户区，有了这两样，又没有那种阴暗的角落。总算最后七找八找找到了蒋家巷，这条弄堂曲曲弯弯，有棚户区，也有新式里弄，甚至还有一两幢坚固的洋灰石库门房子，豪华气派。这种贫富交杂在一起的社区，正是地下党活动的最好场所，而且符合所有解放前那种阴暗、混乱、简陋和蹩脚的气氛。这部电影的一些镜头就到蒋家巷来拍摄，整整三四天的时间，当时还着实使蒋家巷的人为之振奋了一下。我也到班上向住在其他地方的同学们说，我们家的弄堂拍电影了。脸上好像很有面子的样子。于是蒋家巷人兴奋异常，奔走相告，空巷而出，在大饼摊附近围观。这部电影1979年放映，由向梅主演，夺得了当年最佳票房的纪录。但是蒋家巷人去观看后才知道镜头表现的是解放前的事情，略有失望之意。于是有蒋家巷人说，这是确实的，蒋家巷从解放前到现在就没有改变过。

　　我们从蒋家巷正门，也就是昌平路走进去，迎面可以见到右手边上用油毛毡搭起的一长溜简易房，紧紧搭在墙壁上，这是蒋家巷的早点摊位，大饼油条豆浆摊，我们从小就把这个地方叫做大饼摊。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这个大饼摊的前面，在下午的时候，还搭起过另一个小摊位做过羌饼，那是一种很大很大的圆饼，用油烤熟了，切成一块一块称分量来卖。我记得那个做羌饼的师傅是个苏北人，大名叫朱大雄，左眼有点眼疾，常红肿着，故而看人从来不正眼。我小时候玩的地方就是蒋家巷弄堂口，顶橄榄核，甩香烟牌子，打弹子，滚铁圈，再有就是官兵捉强盗（上海话叫逃江山）。尤其是在冬天，上海是个湿冷的天候，周围的空气总是被阴霾裹得严严实实，寒意从厚棉袄外渗透进来。我们这些小孩玩够了，就在羌饼摊位前看朱大雄做羌饼。炉火从圆圆的烤炉中冒出来，我们享受着温暖，慢慢地，寒意消失了，肚子却越来越饥饿。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会回家跟妈妈讨四分钱，买一两羌饼，捧在手上嚼着，味道鲜美无比。至今回想起来，围在朱大雄羌饼摊前，看他做羌饼，那是儿童时代的一种享受。那红红的火在旧柏油桶里烧得旺旺的镜头现在还在眼前闪烁。

　　沿着吃早点的大饼摊走进去，是另一个半拉棚户，我的同学小老虎一家曾经就住在这个棚户里。他爸爸是踩三轮的，竹篱笆的门开进去，家中的地就是黑糊糊的泥地，几乎没有什么房间，笼统的一家人挤在一起，昏暗潮湿。过了小老虎家，是一个裁缝店，一开间的门面，使用老式的直立门，平常都是开着的，望进去，几个老裁缝在里面忙着裁衣、踩缝纫机，每人的鼻子上都夹着一副老花眼镜。

　　裁缝店的隔壁则是一个小小的洗衣作坊前门，只要把衣服送过去了之后，洗衣作坊的人就会拿到后弄堂去洗。过了这个洗衣作坊，就是一条通向小庙里的窄弄堂。小庙里是蒋家巷人对于早年的玉皇山庙的简称。这座庙就建在这条弄堂的顶端，解放之后，把道士赶走了，庙也取消了，改成了居委会办公室。但是蒋家巷人改不了口，还是把居委会唤作小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