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先生谢世的消息传来,我不胜悲痛,一幕幕难忘的画面次第浮现。
初识草婴是在1977年的春天。草婴因在干校劳动时过度疲劳累得胃出血,胃切除了四分之三。后又因肩扛沉重的水泥包,脊椎受伤病变。他拜在杨式太极拳名家武贵卿先生门下,练拳强身。凑巧,那段时间我也在武先生处学拳。那时他54岁,我37岁。我们天天在原新华社上海分社门前(即现今的波特曼大酒店)南京西路边上一段特别宽阔的绿化带上练拳。我发现草婴学得特别认真,经常提问,拳架也练得很到家。我尊敬他那种非把拳术学到手不可的认真精神。
后来,我曾多次登门拜访草婴师兄。经过细谈,我惊讶地发现,这位大名鼎鼎的翻译家竟然没有上过外语大学。所有的俄语能力,基本靠自学而成。从15岁起,他利用课余时间,跟淮海路上一位俄侨教师学习俄语。每星期老师面授1小时,其余时间都靠自学,连续3年,读完了3册《俄语津樑》。此后不久,当时的中共地下党员姜椿芳(解放后的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负责人)来找年仅18岁的草婴,告诉他有大量的塔斯社电报稿、苏德战争的通讯稿要翻译。在姜椿芳的鼓励下,他开始了翻译,遇到问题再问人。他边学边译,边译边学,经常给《时代》杂志翻译苏德战争的新闻报道。
草婴对我回忆这几年的译稿生活时,深有体会地说,学外语,不通过实践是学不好的。在能够熟练翻译后,他仍处处抓住实践机会。解放初,苏联派出纪念法捷耶夫、莱蒙托夫的代表团访沪,缺少翻译,他总是自告奋勇,上台当译员。
不过,我还是有点奇怪,他何以只通过3年自学就熟练掌握了一门外语,问他有何诀窍。他认真地说,自学特别强调老实、踏实,最忌急于求成。他打了个比方:学外语就要像吃饭。饭是要天天吃的,偶尔感冒了,一两顿饭不吃也可以。但身体一复原,总是要吃饭。学外语一定要天天摸,像我们练拳一样,每天拳不离手。如果有急事,一两天不摸它,也可以,但一恢复常态就一定要不断摸它。
夏秋之交,我又去拜访他。他笑嘻嘻地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努力练拳吗?”我答道:“当然是要练好身体。”他又问:“练好身体为什么?”我一时语塞。他郑重其事地说:“我要让自己精神十足地干一件大事。”“什么大事?”我不解。他说,要把托尔斯泰的全部小说都译成中文。我吃了一惊:“这可是个大工程,你估计译成中文有多少字?要多少时间?”他略经沉思,说:“大概总要400多万字吧!我每天译1000字,每年能译30来万字,加上修改润色、排版后的校对等,再扣除杂事干扰、病痛影响而暂停等,估计10年至少能译200多万字,有20年时间能完工了。”他巨大的决心、持久工作的恒心,令我惊佩万分。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曾与他通电话,问起他的大工程进展如何了。他回答说:“快了!正在收尾了。”果然,90年代末期,传来《托尔斯泰小说集》12卷本全部正式出版的喜讯。草婴成了以一己之力,翻译托尔斯泰全部小说的世界第一人。
我敬仰草婴,特别难忘他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这在浮躁的当下,尤其值得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