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的一生除了主要致力于书画金石外，用功最勤、下力甚多的就是写诗。综观吴昌硕诗文相交的师友，可以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

　　一、夫婿是诗人——吴昌硕的诗人情结

　　中国书画的审美方式和艺术形态，除了其传统功力、笔墨造诣、风格彰显外，其诗意蕴涵是构成内在精神底蕴的核心，由此形成了“诗心文胆”与“文心雕龙”的双向同构。海派书画一代巨擘吴昌硕，正是以自己的从艺历程和翰墨丹青，极有历史意义和艺术价值地演绎了这个美的历程和经典效应。

　　“平居所长物，夫婿是诗人。”（《赠内》）这是吴昌硕晚年赠夫人施酒诗中的最后两句，自言其虽然有所擅长（书画篆刻），但根本上还是一个诗人。从中凸显出了吴昌硕深厚的诗人情结。陈衍在民国初年所著的《石遗宝诗话》中，不仅收录了吴昌硕的诗作，还将其列为诗人，并评曰：“书画家诗，向少深者。缶庐出，前无古人矣。”一向低调谦和的吴昌硕，对此“诗人”的称谓，却表现得极为高兴和欣慰，当时已七十多岁的老人连连自语道：“我也是诗人了！”

　　客观地讲，吴昌硕的一生除了主要致力于书画金石外，用功最勤、下力甚多的就是写诗。他一生所写的诗构成了他个人和那个时代的诗史，真实生动而细腻全面地展示了一代艺术大师和画坛领袖的从艺探索和人生历程。可以这样讲，吴昌硕本质上是位诗翁，他是以诗性精神来从艺的，从而在他的书画金石中能迸发出如此巨大的创造力和如此睿智的创新性。吴昌硕的好友沈曾植在《缶庐集》序中写道：“翁顾自喜于诗，惟余亦以为翁书画奇气发于诗，篆刻朴古自金文，其结构之华离杳渺，抑未尝无资于诗者也。”他的诗作文字朴实、情感真挚、气势酣畅、立意清逸、语境丰约、内蕴深邃，深得杜工部遗韵和同光体的风尚。吴昌硕一生所作的叙事诗、感怀诗、论艺诗、记游诗、题画诗、赠友诗、时事诗等，构成了清末民初诗坛一道独特的风景。他的《缶庐诗》（八卷）、《缶庐别存》一卷诗集，影响深远。

　　二、却赋感事诗——吴昌硕早期的师友诗群

　　综观吴昌硕诗文相交的师友，可以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吴昌硕真正的诗文创作开始于安吉县城郊桃花渡畔的芜园。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在经历了战乱之后，原来的七口之家仅剩他和父亲二人，从满目疮痍、一片废墟的鄣吴村迁徙至此，开始了他的耕读生活和艺事追求。切莫小看这个景色朴茂野逸，条件简陋艰苦的芜园，这对年轻的吴昌硕来讲是他的凤凰涅槃之地。他在这里拜师交友，诗文唱和，书画雅集。

　　在芜园期间，吴昌硕先师从工诗擅画的潘喜陶，后又与才华横溢的施旭臣相交，甚有得益。吴昌硕二十六岁时负笈西子湖畔，正式投入一代大儒俞樾的门下，从其学小学训诂及诗文辞章。在诂经精舍的日子里，俞师对这个来自乡村小城的贫寒学子相当关切，不仅认真授其书艺之道，还对其诗作的遣词造句、韵律用典进行了系统的辅导。更为重要的是俞师虽被弹劾贬黜，历经坎坷，但他的风骨襟怀与气度人格，对吴昌硕精神境界的培养和文化修养的提升，产生了相当重要的推动作用。

　　吴昌硕在湖州名士、大收藏家、大藏书家、皕宋楼主陆心源家作幕僚时，与“苕上七老子”之一的杨岘一见如故。杨是晚清著名的经学家、书法家、诗人、学者。中举后曾权领常州，因秉公执法、藐视上司而自号“藐翁”。他精研汉隶，为书坛所重。上海城隍庙大殿两侧柱子上就镌刻着他写的对联：“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他的诗作则文字清隽，内蕴深厚，风格犀利。杨岘要比吴大25岁，且人品学问、艺术造诣深得吴的敬佩。因此，吴备好了门生帖子要拜杨为师，但杨却婉拒了。

　　三、诗成刘长卿——吴昌硕中年的师友诗群

　　1882年吴昌硕正式定居苏州，此时在姑苏城内一座建筑典雅、轩堂明丽的怡园刚建成，其主人是“过云楼”主，被誉为“江南第一家”的顾文彬。定期来怡园加盟书画诗文雅集的有金心兰、胡三桥、倪墨耕、吴秋农、顾文彬、吴昌硕，被称为“怡园七子”。吴昌硕在《怡园》诗中以优美的笔调写道：“藤走修蛇影，苔披古佛衣。”1895年以顾麟士、吴大澂为领军，又成立了“怡园画社”，以“研习六法，切磋艺事”，其主要成员有吴昌硕、陆恢、顾沄、郑文焯、金心兰等。吴昌硕与吴门这些学子名流建立了友谊，使他开始跻身真正一流的城市士大夫群体。在与吴昌硕交往的诗友中，沈石友是被称为“诗之师”的一位。

　　在吴昌硕的诗友中，一代硕儒、帝师翁同龢是相当特殊的一位，他们尽管缘悭一面，但却情感真挚、心心相印。光绪二十年（1894）的早春二月，吴昌硕远赴京城，带着好友、常熟名人沈石友、赵非昔的引荐信去时任军机大臣的翁同龢府拜望，可惜翁外出未遇，吴留下了自己为翁刻的印章。翁事后为致歉意，专门写了诗联：“玉德金声寓于石，明窗大几清无尘”托人赠吴昌硕。1898年冬日的清晨，迎着凛冽的寒风，吴昌硕走在常熟虞山鹁鸽峰下荒凉的小径上，前去拜望因参加维新变法而被遣返家乡、隐居在此的翁帝师。在清寂贫寒的瓶隐庐内，吴昌硕又未见到主人。翁归来后，见到吴留下的印章，马上备好酒菜，派人去追吴昌硕，吴已连夜冒雪返回苏州。翁亦以精心撰写的诗联回赠：“米老襟怀云山墨，莱公诗句野渡横。”

　　四、称寿古稀外——吴昌硕晚年的诗友群

　　1912年，吴昌硕正式定居上海，他在这“东南之都会，江海之通津”正式完成了从艺术大师到海派领袖的华丽转身，并由此结交了他晚年的重要诗友陈三立、沈曾植、曾熙、李瑞清、王一亭、诸宗元、商笙伯等人。陈三立是“同光体”诗派的领军，诗作文采斐然，风骨自成，吴昌硕和他诗交甚契，引为知己。他们常诗文酬唱，如吴在《散原赠诗，依韵答之》中倾诉道：“已分江湖老，漂摇失赏音。得诗狂故故，弹泪夜深深。”以“硕学通儒”名震艺坛的沈曾植，被称为“同光体之魁杰”，吴昌硕与他极为投缘，文心相通，常以诗论学说艺。吴在《沈乙庵先生赠绝句和之》中曰：“隐侯鱼我乐，濠上比棲迟。称寿古稀外，暴书秋仲时。”

　　被柳亚子称为“先生毕竟是诗人”的诸宗元，是南社诗人的翘楚，多才多艺，诗思超群。尽管他比吴昌硕要小三十岁，但吴却对其诗才十分欣赏与推崇，成为吴晚年最亲密的诗友，在《缶庐诗卷》中，吴赠他的诗是最多的，诸为吴作《缶庐先生小传》，这是吴平生第一篇传记，可见其是忘年交知己，诗书画知音。吴昌硕在依韵酬答诸诗中云：“字通古籀耕夫独，诗撼长城作者难。”可见，对诸诗评价之高。虽然当时吴住上海，诸住杭州，但诸时常来上海，总入住北山西路吉庆里吴家，与之说诗论艺。吴到杭州时亦都由诸全程陪同，把手游湖赏景寻诗，为此，吴昌硕在《喜贞壮来沪》中写道：“西湖诗卷齐苏白，琮壁还期手寄来。”

　　吴昌硕还和不少日本书法家、诗人、学者诗文唱和，雅兴结谊，留下了不少动人的诗章。日下部鸣鹤为日本碑学大师，他十分仰慕中国书法，他当年来苏州拜访吴昌硕时，以《游吴杂作七言绝句》相赠：“海上漫传书圣名，云烟落低愧天成。浮槎万里求遗矩，千古东吴有笔精。”吴后以《老梅图》相赠，并赋诗谓：“寥空一鹤翔，归梦躡扶桑。冷衮瑯琊记，闲栖石鼓堂。”

　　（摘自《书与画》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