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会想起与孙医生的一段往事。医患如亲友,不应该只是过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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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多年前支援西藏文教建设回沪,领导上就给我“压担子”,作为党员,我放弃休假,马不停蹄地去履行新的使命,心力和体力都处在超负荷的运转状态。原先在西藏农牧区搞调查时初犯的胃大出血的毛病,一直没有得到好好治疗,又重发了几次。我的对策是能拖则拖、能扛就扛。后来调到曹杨二中任教导主任,还兼文科班的班主任和语文教师,工作更实、头绪更杂、压力更大。有一次走在马路边,只觉天旋地转,四周屋子和树木都掉了个个儿倒着转。一阵眩晕中,仿佛看到马克思正在向我招手。眼看身子就要倒下,我对自己说:“我还只是人到中年,于公于私距离‘船到码头车到站’还远着哩,绝不能趴下!”连忙下意识地搂住一根电线杆,直到眩晕感消失,才硬撑着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向学校走去。
我深深感觉到,这“百孔千疮,破烂不堪”的胃,将是我前进路上最大的障碍,还是得从根子上治一治。
34年前的一个春天,我来到了学校附近的普陀区中心医院。一检查,护士与医生当机立断把我“扣留”,直接送进了病房。
病房比较大,中间留个走道,两边各摆4张病床,7张床位早已“名花有主”,我是最后一个入住者。七位病友一一和我打招呼,我默默地点头敷衍,实际上是泄了气的皮球,一点也提不起精神。他们非但不计较,还天南海北地讲起了好笑的段子,令我感到病房里,并非只有痛苦的呻吟声,也有谈笑风生的时候。
内科医生给我吃止血药、打止血针、吊液,似乎能采取的措施都用上了,可是却迟迟不见效。我心里焦急,想到学校的工作啦,家中的老小和体弱的妻子啦,会不会发生“癌变”啦……种种杂七杂八的念头纷至沓来,夜里也睡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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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乱如麻之时,在我病床边出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他中等身材,胖瘦适中,肌肉发达,敦敦实实,圆端端的面孔上挂着微笑,给人以热诚亲切、踏实和善之感。他自我介绍道:“我叫孙浩明,是外科医生。今天到内科病房来串门,我们先认识一下。你感觉怎么样?”我直言道:“我住进来快一个月了,怎么才能使疗程快点?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他慢条斯理而又不乏幽默地说:“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欠胃的血债太多,时间也拖得太久,这债一下也还不起,得慢慢地还。‘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既来之,即安之。不用急,急对治疗也无用,急对身心健康反而有害。”听他说得在理,我绷紧的心弦有所松弛。我想他是在有意识对我进行“话疗”吧?我愿意洗耳恭听。他停了停又滔滔不绝地说:“为了你心里踏实些,我把我的医疗方案开诚布公告诉你:大约再有一星期,你胃出血可以止住,再巩固一星期,可以做胃镜并切片化验。根据检查化验结果,再确定如何做胃切除手术。”我用恳求的口吻说:“能不开刀最好,开刀总会大伤原气,人活的不就是那口气嘛!小时和玩伴踢足球,时间一长球裂了个口子,没钱没买新的,就在裂口处用鞋底线严严实实缝了几针,气打进去照样可以踢,可没多长时间就漏气了,瘪下去成了废物……”我话还未说完,孙医生就哈哈大笑说:“人和球不一样,球是死的,人是活的。人体器官包括肌肉与皮肤,都具有再生能力。再说医生不会把人体手术当儿戏。你尽管放心,这是常规手术,这种手术我已成功做了近千例了。”
他不仅细心开导我,也耐心听我陈述,话很投机,很快拉近了心理距离。我从中听出了他高度的责任心和敬业精神,听出了他建立在医术与经验上的满满自信。医生信任病人,病人也当信任医生,我放下思想包袱,脱口而出:“行,一切照您说的办!我把自己的命全交给您了。”他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的信任,我会负责到底的。”
他扫视了一下其他病友,有的是糖尿病,有的是高血压,一一算是用眼神告别,在由他做过胃切除手术的5床病人面前停留了好长时间,不仅问长问短,还验看他刀疤愈合情况,拍拍他的肩说:“再调养三天就好出院了。”说完,一转身就飘然而去。5床对我说:“你我遇上了孙医生,这是我们的福气。”我听了直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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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医生走了以后,病友们就七嘴八舌议论开来:“谢老师啊,你好大的面子,孙主任亲自来看你,还跟你推心置腹详详细细讲了这样一番话,其他病人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呀。”5床插话说:“孙医生对我不也很好嘛!只是我这大老粗,对话达不到谢老师这水平。”
其他病人又说:“他可是个有名的大忙人,不光在本院做手术,还隔三差五应邀去别的医院做手术和讲课哩!”有人开玩笑说:“你大概大有来头吧?”我摇摇手表示没有。“那么,你是塞了红包?”我第一次听到“红包”这个词,问:“什么意思?”“把钱塞在红纸袋里,偷偷塞给医生,意思意思。你是真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明人不做暗事,我是个穷教师,上有老下有小,连平常生活开销都捉襟见肘。别说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会塞红包。我行贿、医生受贿,走的都是歪门斜道。我相信孙医生决不是见钱眼开之人,塞给他红包反倒玷污了他的人格。”
我们谈兴正浓时,斜对面已年过半百的老诸正在吃白煮蛋,顾不上插话。他患有糖尿病,是位小学校长,几进几出成了病房里的“常客”,可能掌握的信息比较多。他吃完,揩了揩嘴唇,清了清喉咙说:“听说孙医生还留过苏,但后来被打成右派分子,还在农场改造过。后来当然是‘平反’了,不过‘摘帽右派’,不也还是右派嘛……”因为出乎意料,其他病友都面面相觑,一时沉默不语。我不明白他阴阳怪气讲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居心何在?我知道那时极“左”思潮还在一些人头脑里赖着不走。我打定主意,选择信赖医生,坚定不移地排除一切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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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医生总是提前介入,将工作做在前面。他个别向我作了具体交待:胃镜管较粗,里面有一串小灯泡,从口腔插入通过喉管直抵胃部,不痛,却会梗得你的喉咙很难受,恶心想呕吐而又吐不出,但你一定要屏住。除了拍片外,还要叼一小块做切片化验。由于我早做好了思想准备,做胃镜一帆风顺。五天后切片化验报告出来,孙医生又对我以祝贺的口吻说:“不是恶性,而是良性,这下你我都可以彻底放心了。”
按预定的时间,我被护工和护士推进了手术室。我躺在手术台上,先是护士用酒精棉花在我上腹消毒,后又给打麻醉针。等待麻醉起作用的时段里,我因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感到冷,请求护士给我盖上毯子,护士没允许,时间一长,竟然冷得全身颤抖起来。孙医生已做好一切术前准备,走到我身旁,轻声细语地问:“感觉怎么样,紧张吗?”我说:“早有心理准备,不紧张,但冷得全身抖动,我无法自控,这会影响您手术质量的吧?”孙医生宽慰我说:“你别操心,我们有办法让你平定下来。”大约是打了一针镇静剂,果然全身停止了抖动。无影灯开了,我胸前虽然挂了道蓝色布帘,但无影灯上方的天花板就像面镜子,虽不十分清晰,但对医生和护士的动作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但我对医生高度信任,一切紧张情绪也烟消云散。在淡定中,我只听到“吱吱”两声,切割手术就迅即完成。孙医生手拿搪瓷托盘对我说:“你胃窦、胃小弯溃疡面积很大,该切除的占胃的五分之四,现在都切除了。放心,胃的再生能力很强,以后会恢复如初的。”
孙医生的手术做得干净利落,切掉那么大的两块胃,刀口却异乎寻常的小,总共才缝了四针。留院观察期,他再忙也会挤出时间来问长问短,关怀备至。出院小结上的医嘱,写得详详细细,“滴水不漏”。术后我恢复得很快很好,食欲大增,但也不敢乱吃,从流汁、半流汁,到烂饭、干饭,循序渐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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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前,我特地选了个休息日,到他家去看望他。他家就在我们学校后面的曹杨三村,和我过去的一个学生是邻居。我上门他正好在家,他礼貌周全地将我迎进门,让座、泡茶,然后坐定,问我恢复情况。我说,又快又好,浑身有劲,上班后准备大干一番,由衷地感谢您!
我们就人生的沧桑互诉衷肠,谈得个不亦乐乎,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相互提供给对方的都是满满的正能量。临别时我从购物袋里取出两盒杏花楼月饼搁在茶几上说:“不成敬意,聊表寸心。”他认真地说:“我们从医患关系自然而然发展到朋友关系,靠的是真心真情,一有物质的东西掺和进来,纯洁的友情就被污染了。你说呢?”我进退两难地说:“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也不是物化之人,这点心意您收下,下不为例就是了。”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不行!不能开这个口子。有一必有二,演变到后来就变成洪水决堤,一发而不可收拾了。”说着就将两盒月饼揣进我购物袋里。我颇感尴尬,问,今后我们交往的分寸?他笑着说:“按古人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来办。今后我有空上门看你,或你有空上门来看我,都是清茶一杯,精神交流可以丰富多彩。”
后来我调离曹杨二中,到长宁公安分局从事干警教育工作。离开前我去看他,敲了半天无人应门,问过去的学生,回答说:“孙医生搬家了。因为离医院太近,病人或病人家属找上门来送钱送物,他是一推六二五,但却颇废时间和口舌,带来不少麻烦。为了干干净净做人,干脆远离,新住址一概保密,连对我这跟他没任何利害关系的老邻居也不例外。”
为了不至于引起误会,我穿便服去医院找过他,也见不到他人影。我和他都年届耄耋,他还比我大两岁,不过我相信他还在工作。得过我国科技大奖的肝胆专家吴孟超,九十多岁了还在给肝癌患者开刀呢!孙医生比吴孟超要年轻得多,凭着高尚的医德和精湛的医术,想必还在为“救死扶伤”建功立业。我真的好想他,尤其是医患关系“箭拔弩张”仍有所闻的当下,加倍怀念当年那样和谐融洽的真挚情谊,也加倍渴望和他见面畅叙一番!
只是孙医生,您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