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迪士尼携手皮克斯推出的动画片《寻梦环游记》成为一部票房黑马,不仅收获了高票房和好口碑,也让观众如同中了魔咒一般,禁不住在影院里泪流满面。看过的人都哭了,不管你信不信邪,它总有一瞬间能戳中你。而道理其实很简单,那是人类共同的情感体系,你所被打动的,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部分。
但在另一方面,也许正是因为“催泪”,情感宣泄的一时之爽,让你忽视了电影的其他层面。在亲情故事的背后,《寻梦环游记》其实有个颇值得思考和探讨的主题——如果被遗忘是真正的死亡,我们如何才能不朽?
在电影里,鞋匠家庭出身的墨西哥小男孩米格自幼怀有音乐梦想,但他的家族却视音乐为洪水猛兽,因为当年米格的高祖父埃克托为了追逐音乐梦想抛妻弃子,导致高祖母伊梅尔达恨屋及乌,于是定下家规,断然不许家中子弟再沾染这“靡靡之音”。米格反抗宗族礼法,寻求音乐之梦时,因为触碰了一把吉他而进入亡灵世界,在那里,他遇到了祖辈亲人的亡灵,以及他的偶像歌神德拉库斯。
梦中邂逅所思,最后“地府”还魂圆梦,这一部分的故事套路,有那么一丢丢像《牡丹亭》。在《寻梦环游记》里,“阳间”世界是一个自然淳朴的墨西哥小镇,一片田园牧歌风光,但从米格家中供奉的祖宗牌位里,又能感受到宗族礼法制度的森然威严。影片介绍,在墨西哥亡灵节时,逝去的家人都会返回阳间与亲人团聚,其中的必要纽带就是祖宗牌位像,而埃克托恰恰因为被伊梅尔达撕掉了牌位上的照片,所以永远没有探亲的资格,这是一种变相的“逐出家门”。从影片来看,探亲其实不重要,亡灵节只是一种祭祀先辈的仪式,有点像我们的清明节,祖宗牌位像才是其中最重要的设定,倘若没有牌位像,后世子孙必定无法铭记先祖,而被后人遗忘,才意味着真正的、最可怕的死亡。
《寻梦环游记》是一个反套路的故事,它并不如中文译名一样励志鸡汤,米格也没有如同杜丽娘一样以死反抗宗族礼法,而是选择了回归宗族,继续维系这条纽带。这看似非常不合理,但电影的逻辑安排让这一切合理了,因为《寻梦环游记》的故事核心,不是寻梦,也不是寻亲,而是如何实现“不朽”。
除了电影里催动所有人泪水的至诚亲情,如何才能实现“不朽”,也是一个跨越国界和文化的全人类命题。早在我国春秋时期,古人提出了所谓的“三不朽”思想,也就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到了魏文帝曹丕的《典论·论文》里,又进一步将“立言”提至最高位,指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样气派的言论,能让每一个文学工作者振奋不已,寿命虽有限,文章却可以累世相传,你的名字因此永远被人传诵,这是“不朽之盛事”。
在《寻梦环游记》里,有没有像曹丕所推崇的这种“不朽”方式呢?歌神德拉库斯恐怕就是这样实现了“不朽”。德拉库斯追求音乐梦想,他去世后歌曲、影视作品仍流传不息,甚至“传奇”经历还能激励后人继续寻梦,正如米格一般。在影片里,德拉库斯在亡灵世界还能继续受热捧,家里面歌迷“烧”来的礼物堆积成山,其身已死,荣耀未衰,这不就是曹丕所谓的“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吗?
《寻梦环游记》还讲述了另外一种“不朽”方式,那就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在影片中,米格死去的族人都是靠着家族记忆的方式来维系着亡灵世界的生存,而埃克托由于祖宗牌位被毁,唯一见过他还在世的女儿可可成为了止“朽”的最后希望。倘若可可忘记了埃克托,那么这位家族的高祖父将永远消失,米格千辛万苦带回高祖父像,并交给曾祖母可可辨认成了全片的高潮,也是一大泪点。故事结局是大团圆,但有趣的是,埃克托原本是因为追求音乐梦想而离开家庭的,那是第一种追寻“不朽”的方式。他的对立面伊梅尔达则是为了家庭放弃音乐梦想,安然于第二种“不朽”方式,甚至还要阻止埃克托回过头来使用这种方式,而真正用第一种方式“不朽”的只有德拉库斯。
但德拉库斯的设定是个大反派,他不择手段剽窃了埃克托的作品,使得自己最终从“流芳百世”变为“遗臭万年”。影片并未交代这种“遗臭万年”式的记忆能否让德拉库斯继续在亡灵世界生存,至少在米格那里,他见证了这种追求“不朽”方式的反面教材,最终选择了伊梅尔达的方式。
当然,家庭和梦想并不冲突,由于埃克托的沉冤昭雪,家族禁令最终得以解除,米格可以继续玩着音乐,埃克托也似乎鱼与熊掌兼得地实现了两种方式的“不朽”。这是一个大人和孩子都喜欢看到的结局,作为一个动画片,它已经承载了足够多的价值,但在电影散场后,我们不妨继续思考:第一种追求“不朽”方式的确容易导致利欲熏心的弊端,在德拉库斯身上已有体现,那么第二种呢?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在中国,伊梅尔达的方式还会不会是主人公的最终选择?而不同的解题方式能体现出一个民族的性格和文化特点,这也许才是观影的最大乐趣。